第4章
程彦清刚把手术刀扔进托盘,无菌手套上的血渍还在往下滴。
连续三台手术,累得他穿着白大褂,直接瘫在转椅上转了个圈。
窗外阳光刺眼,他抬手遮了遮,指缝间忽然瞥见诊室门口晃进一道影子。
“医生,”声音轻得像片雪花,“我最近失眠很严重,想开点安眠药。”
“拜托,这里是......”
他无意识偏头看去,愣了一秒。
女孩裹在宽大的灰色卫衣里,皮肤白得近乎透明,乌发凌乱垂在肩头,眼下泛着青黑,整个人像株被霜打蔫的茉莉。偏生眉眼生得清丽,垂眸时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,连憔悴都带着股清冽的仙气。
不用检查,也知道最近精神状态堪忧。
程彦清面色柔和起来:“不好意思,这是—”
话音未落,
“老程,江湖救急江湖救急!”忽地办公室门框被撞开,那人还没进来,怀里的小野猫向箭矢一样窜了出去,撞向萧央方向。
萧央本就精神衰弱,被这么一吓,猫还没扑过来,她自己就躲闪不及,摔了个屁蹲。
猫咪躲在墙角拱起脊背对人类哈气。
程彦清看眼前站立的短发女医生,眉头紧皱,就差把‘烦躁’写脸上了。
女医生叫文心,是他最闹腾的同事。
文心一开门,看到地上的女孩,还有程彦清阴沉的面色,表情尴尬,语无伦次:“老程,就是,我今天,好容易就是把咱们医院的小三花抓到了,你也知道,我最近很想养猫,所以抓到了,但我待会还有手术,我想你刚忙完你有空,所以我就想—”
“拿走你的猫,出去。”文心罗里吧嗦的时候,程彦清从椅子上起身,绕过办公桌,来到萧央面前。
谁料病恹恹的女孩自己起来了,但起身的一瞬间,程彦清琥珀色瞳孔定住,被女孩纤细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猩红结痂的伤口吓到了。
“医生,我没事。”萧央看他高大身影压过来时,甚至不敢抬头看,本能地后退了两步,同时掩耳盗铃般按住自己的左腕。
程彦清怔怔望她两秒,觉得心脏像是被一枚尖细的针一刺,说不清道不明的疼起来。
文心好容易抓到小猫,嘴里嘟囔:“真没良心,以后买咖啡再也不带你的份了!”
程彦清厉声:“看不见我这里有病人?赶紧走。”
文心抱着小猫走向门口时又没好气地嘟囔一句:“不是说好在休息吗?不然你以为我会来!”
文心推门离开了。
女医生的声音虽轻,但还是被萧央听到了,她一时间有点慌乱,面露愧色:“不好意思,我不清楚,我再去挂别的号。”
“回来!”程彦清鬼使神差喊住人,“哪有挂了号不瞧病的道理。”
女孩慢吞吞转过身,
“坐。”他翘起二郎腿,随意拿起桌面上的钢笔,腕骨从袖口露出一截,青筋脉络清晰。
钢笔在指尖转出银光,“最近睡不好?”
“嗯。”
“持续多久?”
“半个月。”
女孩全程低着头,看人都不敢的。
“多大了?”
萧央闻言一愣,一般医生电脑不会显示患者信息吗?
但她还是回答了,“二十一。”
程彦清笔尖又在处方笺上画了只小狗:“家里有宠物吗?”
“嗯?”萧央眉头一皱,“没有。”
“有没有想过养宠物?比如会拆家的哈士奇?或者暖男大金毛。”
萧央更奇怪了,终于掀开眼皮看了医生一眼,是个面孔清俊的年轻大夫,此刻他正在处方笺上涂涂画画,看起来一点都不专业。
她已经开始有点想走了,
程彦清看她抬眼立刻心虚收走处方笺,“咳咳,”他身子往后一仰,“你这状况没事跑两步,不用吃安眠药,没事跑两步。”他握拳在嘴边装模作样地轻嗽。
“外科主治医师?”萧央终于瞥见对方胸牌上的字眼,眼神瞬间冷得像手术刀。
程彦清慌了:“女士,我,这是,嗯......”他神色镇定:“我穿的是我同事的衣服。”
“骗子!”萧央怒目圆睁,她起身时带翻椅子,咣当巨响中程彦清已经挡在身前。
高大的身影压下来,消毒水味混着淡淡的雪松香突然逼近:“知不知道安眠药配酒会死得很丑?根本不是睡死过去的,是被自己的呕吐物活活呛死的,而且过程漫长—”
“关你屁事!让开。”
萧央娇小的身影从男人的腋下钻出去,直奔门口快速按下门把手,程彦清紧跟其后,拉扯间他意外勾住她卫衣抽绳,整件衣服突然褪到肩头。锁骨下方结疤的咬痕撞进程彦清视线,走廊里举着CT片的大爷当场吹了个口哨。
“现在的年轻人看病真刺激哈!”
萧央浑身发抖地裹紧衣服,眼泪砸在地砖上洇出深色圆点。
“我——”程彦清修长的手指还悬在半空,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定住。
她撞开他冲出去时,发丝扫过他喉结,留下细微的颤栗。
护士探头问:“程医生,18床问什么时候拆线?”
“让他等着!”他抓起外套追出去,白大褂衣角在楼梯间卷起一阵风。
......
萧央踩着公交台阶落地时,夕阳霞光正舔舐着广告牌的金属边沿。人群裹着饭菜香从她身侧淌过,婴儿车轱辘碾过她的帆布鞋尖,年轻情侣举着奶茶嬉笑撞上她肩膀。她像截被冲上岸的浮木,任由人潮推搡着向前漂。
人潮淡去,橱窗倒影里的女孩单薄的身影被夕阳镀了层血釉,睫毛在眼下投出栅栏状的阴影,恰好锁住了她漠然无光的眼眸。
她浑浑噩噩走到小区门口,并未注意到门口停放的与周遭环境不符的豪华黑色轿车。
从轿车上走下一位西装笔挺的短发男人,他径直走到萧央面前,单臂伸出拦住她。
“萧小姐。”
萧央一愣,抬头看男人,“你谁啊,别挡道好吗?”
“我是周董身边的秘书,李松,周董邀您一叙,还望您赏光。”
*
萧央光听见他的姓氏就如同应激般浑身颤抖,她握紧拳头,从喉咙低低吐出一个字:“滚!”
她要走,男人拦住并抓着她的小臂轻声说:“这是周董的命令,我无法违拗,还请您配合。车上有专门的保镖,他们来请你,恐怕场面不太好看。”
萧央用力挣他,却发现弄不开:“光天化日之下,你们怎么敢?”
男人脸上浮着诡异的假笑:“请—”
“你他妈谁啊!”
萧央挣扎不开时,忽地地上闪现一个巨大的阴影,男人宽大的手掌抓她的肩膀,发亮的皮鞋尖猛地踹向李松腹部,李松吃痛一声倒地。
萧央抬头看,竟然是那个戏弄她的傻缺医生。
男人至少高她一个半头,扬起脖颈的线条鼓动着难以言说的硬朗与活力。
她一瞬间滞住了。
李松骂骂咧咧,捂着腹部踉跄起身时,从黑车上下来两名身材异常健硕的壮汉。
他们没有程彦清个子高,但块头一看就比他大。
程彦清也不怵,“大家快来看,黑社会小混混欺负人了!”
接连叫嚷几声,路过的大爷大妈纷纷驻足。
大爷说:“这两爷们一看就不像好人呐。”
大妈问:“姑娘这两人谁啊!”
萧央闻言委屈巴巴哭咧咧配合说:“我给餐厅打工时,他们嫌我上菜慢了,就一直欺负我到这......”
大爷扶了扶帽檐:“这哪是上菜慢了,这就是瞧人家小姑娘漂亮,存心耍流氓呢,好家伙,姑娘不怕,不行咱报警!”
围观群众一呼百应。
李松表情难看,带着两个保镖走了。
人潮散去前,萧央和程彦清都听见一句:“这得亏小姑娘有个这么大高个的对象,不然真就被欺负去了。”
夕阳余晖镀在二人姣好的面容上,像是脸红了一般。
但萧央表情很平静,轻声说了一句:“谢了。”
她转身迈步往前走。
程彦清下意识伸出手想抓她肩膀,指尖碰她发梢时又像弹簧一般收了回去。
他小步跟她,嘴里絮絮叨叨:“姑娘,你就是被这些人磨得精神不太好吗?你还这么年轻,你为啥要因为这种小事想不开呢?我叫程彦清,北市人,家住朝阳区青年公园22栋九单元701,朝阳区中心三院外科医生,身份证号......”说话间,他已经不经意地把自己的名片塞到女孩的卫衣口袋里。
萧央听得心烦意乱,皱着眉头推开铁门迈了进去。
小区门禁早坏了,废铁一样耷拉在门框上,程彦清也没跟进去。
两人之间隔着铁栅栏大门。
两两相望,一时间空气凝滞,蒸腾橘色的浪波。
橘色柔光下,男人俊朗的不像话,像是优美散文诗里描写的翩翩少年郎。
可萧央没心情流连,她转了身。
“抱歉,我没有恶意,我只是想帮帮你。”
男人清朗的声音携着晚风吹入耳里,萧央没看他,步子走得很快。
少女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无限拉长,旖旎进他的心间,他只是担心她,总不想看这么年轻的姑娘犯傻。
他知道这世间的事,丑恶的、不公正的,何止这一件,可怜的女孩更不止她一个,可他但凡遇到一个,就不想装傻含混过去。
*
萧央回到出租屋先是打开冰箱,拿出一团冻住的面条,破天荒给自己做了碗热面吃。
而后她去浴室洗澡,脱衣服的时候,程彦清的名片掉落在泛黄的白色瓷砖上,她拿起来,放在洗漱台上。
洗过之后,她吹干了头发,随便穿了条吊带睡裙就歪在沙发上。
左腕的伤口还疼着,伤痕好丑。
她觉得自己好傻,那晚她竟真的想死。
绕着伤口缠了两圈绷带,拽起毯子盖上身上,她闭眼想睡觉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还是睡不着。
茶几上放着医生的卡片,她弯身用两指夹住,
“程彦清,电话......”她自己不自觉念出来。
另只手拿起手机,她拨了号码九个零。
“嘟......嘟......嘟......”是打通的声音,
她指节不自觉用力攥紧毛毯,心脏怦怦怦跳。
“喂?谁啊?”听筒传来浑厚的男生,似乎夹杂着不耐烦。
萧央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麻,真的有人接?
她大口呼吸保持镇定,
“他妈谁?说话!不说老子—”
“我,我是,前两天去那个什么博物馆,就是—”
“人首博物馆!”
“对!”萧央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:“你们的HR说我通过面试了!我—”
“艹,放假都没个消停,你等着,我一会就去接你。”
“我—”
“嘟嘟嘟......”那头电话猝不及防地挂断了。
萧央还保持着握住手机的姿势,胸膛止不住的起伏,似是还没回过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