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仵作房因工作环境需要,常年不见阳光,烛火点得也不亮。刚踏入这一亩三分地,光线便顿时收束,叫沈昀渊一瞬间迷了眼,没看清下行的石阶。
沈昀渊倏然重心不稳。却在下一秒被稳稳掺住。不及细嗅,熟悉的冷香萦绕他的鼻尖,是沈府后院的梅花。
“我有些害怕。”他听见云衿雪说。
闻言,沈昀渊眸光一敛,一阵心软。
他岂会不知云衿雪的胆量,刀架脖子都不眨眼的人,怕什么?怕黑吗?这几日换着花样的猪肝端上桌,他就知道这姑娘是聪颖极的,大抵是猜出来他患雀目之症一事。
此一时,紧紧搀着他,分明是怕他看不清脚下,嘴里倒是没一句实话的。
小骗子...
他起了存心逗弄的心思,顺着她胡诌的借口问:“夫人怕什么?”
云衿雪眼都没眨一下,“怕尸体。”
这话要是叫七镜司的人听了,恐怕得笑掉大牙:叫死在她剑下的奸佞之辈听了,也怕是能气活过来。
沈昀渊眼皮一撩,不置可否。
下一幕,这个口口声声宣称“怕尸体”的小骗子戴上仵作递来的手套,熟稔地翻开死时已久的云二姑娘的眼皮,又扒开仵作们先前剖开的切口,审视地观察五脏六腑的情况。
梅溪在一旁看的眼都直了,因难忍尸臭捏着鼻子,发出的震惊都是带着鼻音的哼鸣声,“沈领侍!这这这......”
“这什么这?学着点。”沈领侍眉一挑,也拿了手套验尸去了。
梅溪大呼见鬼,天老爷的,沈领侍不是一向洁癖,对于仵作的活计能不碰则不碰吗???
他家沈领侍莫不是被人夺了舍?!
仵作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尸身情况,除了尸体死后灼伤和烟熏的痕迹,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皮外伤,心肺完好,而肝脏和肾脏已然呈竭力之相。
“依老朽看来,这大抵是水银之毒,服用水银过量者,肝脏具黑,
云二姑娘尸首的诸多表现皆是符合的,”仵作推测到,“只是水银一物来源甚广,论毒,那更是无从辩起啊。”
世间之毒,千变万化,若只是通过成分含有水银来推断,无异于大海捞针,但——
“她舌苔鲜红,不是毒,是朱砂。”云衿雪秀气的柳眉微微蹙起。
朱砂灭口,她也做过,并不奇怪。
可朱砂味异,死者并不会主动服用朱砂,若是要使他们吞服,或强灌,或点穴下食,而这无疑都会在朱砂起效之时让死者呈痛苦的死态。
云二姑娘却神情安详,难道是诱哄?
“朱砂稀少,若要采购到制毒的分量必然惹人起疑,”沈昀渊利落地扯下手套,吩咐梅溪,“全城搜问,一月内朱砂异常数量购买者。”
”是!“梅溪领命,即刻带人开展搜问。
只是云衿雪依旧一副困顿模样,沉默地翻看尸身的眼瞳、口鼻甚至是衣物。
怎么了?还有什么不对的?”沈昀渊见状,低声询问。
云衿雪摇摇头,依旧一寸一寸地审视,“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问题,而且,凶手是如何让云二姑娘心甘情愿服用朱砂,这不合理。”
“掺进饭食呢?”
“绝无可能,”她果断否决,“朱砂味异之浓,极易察觉。”
沈昀渊闻言,不动声色抬起眼皮,从背后瞧着她弯腰俯身查看,又直起身子在纸上写写画画,忙碌不歇的模样,三缄其口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他又向仵作房取来此案几次验尸的卷宗,逐一对照,几乎要把内因外由彻彻底底分析个具体,这一折腾便直到日头落下。天色渐晚,两人终于是准备打道回府。
可惜回沈府的马车还没到呢,领侍卫阁夫妇入宫面见太皇太后的车辇先停在了仵作房大门之外。
“沈领侍、沈夫人,太皇太后请宫中一叙。”宫里传唤的宫人撩开车辇的幕帘。
太皇太后召他们进宫?这个时辰?
云沈二人对视一眼,心照不宣地没有多问,倒是意外的默契。幕帘撂下,宫人长呵一声“驾”,马车便“咕噜噜”往宫里驶去。
车内,沈昀渊悠悠靠在软垫上,双目半阖,乍一看像是昏昏欲睡的迷蒙样子。无人目及的是,广袖之下,他以食指作笔,在云衿雪的掌心书写。
太皇太后面前,做好伪装。是沈昀渊。
什么伪装?云三姑娘还是沈夫人。
云衿雪眉眼若有若无地弯起,定定望着他。她指尖圆顿,在沈昀渊掌心比划,惹得他手心一阵痒意。连带着心尖也跟着一起麻。
沈昀渊掀开眼皮,眼尾余光扫她一眼。此女子初见时尚且冷硬疏离,身上的冷漠劲与他比都过犹之而不及。
如今倒是有几分活人样子了。
他翻手握住少女玉指,叫云衿雪怔愣一瞬,本能地要将手抽出来。
“别动。”沈昀渊气音制止,下一瞬给她手心塞进一瓷凉的小罐,还有一团丝织的物什。
她拧眉,“何物?”
沈昀渊的手撤开了,两手一揣,又恢复了那副闭眼养神的矜贵模样,“打开看看。”
小罐的封盖掀开,冷清的梅香扑面袭人,像极了沈府后院那株梅树。
“梅香?”
再垂眸,丝质的物什展开,显山露水,亮出全貌。
“还有眼纱?”
云衿雪有些茫然地望向身侧的人,沈昀渊阖着眸子,唇角却勾起隐隐约约的弧度,“你夜里睡不好,我找人寻了这西域特殊织锦,说是能避光。”
她听了,心尖儿一颤。
没来由地想起十许年前,罪容所那一夜,也有人把自己身上最好的东西这般塞进她手里。
沈昀渊轻咳一声,些许不自在道:“雪中春信乃师父香方,他老人家做的......意外碎了,这个是我新做的。”
云衿雪手指一点点摩挲瓷罐的外壁,许久不言,最后目光看向沈昀渊时,沈昀渊竟觉她有些诡谲的哀戚。
“沈昀渊......”她声音低低的,如同夜语,“你何至于......”
话没说完,车辇骤停,宫人在外禀道:“沈领侍、沈夫人,到了。”
于是沈昀渊没有多问,云衿雪也没有重复,只是深深凝视一眼,便下车去了。
长生殿,屏风后,苏尚宫立于一旁侍奉,太皇太后倚在大座上,叫跪拜在屏风前的沈氏夫妇上前来。
“这里没有外人,快上前来。”
“三姑娘嫁人后,哀家还未见过你,怎么样,在沈府可一切习惯?”太皇太后拉着云衿雪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,将苏尚宫方才递给她的手炉塞在云衿雪手里。
“托太皇太后挂念,小女一切顺意。”
“这上元佳节就要到了。”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望着云衿雪,话却是对沈昀渊说的,“沈爱卿,哀家想让你们夫妇俩作上元夜御随,你们可是愿意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