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女主角分别是刘清宁王静的其他类型小说《两万里路云和月刘清宁王静全局》,由网络作家“茹若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李阿四热络地给三人添茶:“小陈镇长,这是镇里新来的领导?”吴楚楚道:“阿四叔,你不认识我?我是美莲的女儿!”李阿四一拍大腿,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:“哦哟,永梅姨的外孙女!是吧?”“是。”“上次在向远店里见过嘞!”“没错。去年还是前年的事了,你记性真好。这是我表妹,宁宁。”“哦,宁宁阿囡!小时候见过,我还抱过你呢!”知道是熟人,几个老人迅速热络起来。躺在竹摇椅里悠闲自在地摇着扇子的老嬢嬢,年纪不大,中等身材,白面皮,短发烫着小卷,染着和眉毛一样的红棕色,耳朵上挂着两个金晃晃的耳坠子,财气十足。两姐妹不认识,李阿四介绍,是位归国华侨。年轻的时候出去闯,辗转南洋,欧洲,最后在巴西住了三十多年,普通话都说不好,却会说一口流利的巴西语。听说她有...
吴楚楚道:“阿四叔,你不认识我?我是美莲的女儿!”
李阿四一拍大腿,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:“哦哟,永梅姨的外孙女!是吧?”
“是。”
“上次在向远店里见过嘞!”
“没错。去年还是前年的事了,你记性真好。这是我表妹,宁宁。”
“哦,宁宁阿囡!小时候见过,我还抱过你呢!”
知道是熟人,几个老人迅速热络起来。
躺在竹摇椅里悠闲自在地摇着扇子的老嬢嬢,年纪不大,中等身材,白面皮,短发烫着小卷,染着和眉毛一样的红棕色,耳朵上挂着两个金晃晃的耳坠子,财气十足。
两姐妹不认识,李阿四介绍,是位归国华侨。
年轻的时候出去闯,辗转南洋,欧洲,最后在巴西住了三十多年,普通话都说不好,却会说一口流利的巴西语。听说她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在巴西,生意做得很大。
“我今年才六十五,年纪小辈分大,你外婆都要叫我姑呢。你要叫我阿太了!”老嬢嬢说道。
“你们该叫她姑婆太!”李阿四指点着。
两姐妹顺从地叫了一声“姑婆太”。
角落里的睦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嬢嬢,穿着一件老式的蓝布衣,从三人进来开始就没说话,只是微笑。
李阿四介绍,这是万斋婆。
刘清宁想起来了,万斋婆是万斋公的老婆,万斋公是一个高大的老头子,教了一辈子书,退了休没事做,日日在路寮跟人闲谈、下棋。
云上村的孩子们玩闹,看见万斋公坐在路寮里便远远绕开,因为一旦被他抓住,他就要摇头晃脑起来:“娒儿,几年级了?我来考考你......”
后来万斋公走了,万斋婆就一个人过日子。听说她生过几个孩子,都死了,好不容易养大了一个,90年代跟人出国,再没有消息。
听外面回来的人说是死在半道上了,但没人敢告诉她,只说联系不上。
下山的时候陈今越告诉姐妹俩,自从小儿子也没了,老嬢嬢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,有时候一天到晚一句话不说,只是笑。
两人童年的回忆,随着与几位老人“相认”,全从记忆深处不住地冒出来了。
“阿太,你家人都在巴西,你怎么不留在巴西?”刘清宁问。
阿太躺在摇椅上扇着蒲扇,半睡半醒的样子十分惬意:“巴西哪有家里好?我住不惯那个地方,也吃不惯那里的东西。年轻的时候要赚钱没办法,后来又要帮儿子带孙子,没办法。”
“你不知道,她有二十多个孙子外孙嘞!”李阿四插嘴。
二十多个,刘清宁听着都要晕过去了。
“可不是吗,带了孙子又带重孙子!现在老头子不在了,我一个老嬢嬢,是该休息的时候了,他们生个不停,我可带不动了,我就逃回来了!”
哄堂大笑。
阿太在摇椅上挪了挪身子,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:“回来好啊,家里吃好喝好,病都少了,这才叫好日子呐!”
“这话没说错!”李阿四十分赞同,扯着大嗓门发表意见: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就和种田一样的,我们南方就种水稻,他们北方就种小麦,我们南方硬要种小麦,那肯定水土不服!我们中国人就该长在中国的土地上,吃中国的土地种出的大米蔬菜,身体就会好,病就少了!”
“那你不想孩子吗?”
“想啊。哎,但是没办法。我说让他们有空了回来看看我,都说好好好,结果呢,你看看,我回来都五六年了,一次都没回来过。”阿太叹气,“哎,年轻的时候呢,我们为了赚钱去国外,把孩子们丢在家里,也是几年回不来,现在老了,风水轮流转喽!”
她说完便轻轻地笑起来,摇着蒲扇和摇椅,仿佛十分惬意的样子,但那语气中一丝丝的遗憾,随风飘散之际,却被刘清宁敏锐地抓住了。
李阿四弓着背,拎着茶壶从屋里出来,给几人都添了茶,嘴里念叨:“子女缘天注定,跟我们两个比,你算好的了。”
“好什么,殊途同归,现在都是孤单单一个。”
“有我们两个陪你呢,不算孤单。”
众人都欢乐地笑了,安静地坐在一旁的万斋婆也轻轻地笑出声来。刘清宁端起茶碗,这次没有一饮而尽,而是小口小口地品着这苦中带甘的滋味。
喝着喝着,突然觉得不对劲,背后发凉。
“阿四叔,这村里现在就住了你们三个?”
“没错。”李阿四比划着,“我们三个现在是相依为命。”
两姐妹对视一眼。
那么刚才看到的那个,还是鬼?
山谷寂静,山风拂过山岗,穿过路寮,从后颈的衣领钻进去,禁不住打了个冷颤。吴楚楚咽了咽口水,无声唱起歌来。
从前看完恐怖片晚上不敢睡她就唱这个,管用。
陈今越看了看两姐妹的样子,料定她们两个刚刚撞见过老吴了,敲了敲桌子,笑:“阿四叔,你别胡乱说话,吓得她们两个脸都青了。那后头的大宅还住着一个,这村里现在就这四口人。”
“噢!”两姐妹擦了擦鬓角的冷汗。
李阿四硬着脖子:“你当他村里人,他自己不认呢!”说完又低声嘟囔:“这冷屁股要贴你自己贴,我不贴。”
阿太摇着扇子:“你别同他说,他们两个有私怨。”
“谁跟他有私怨?是他对不住我,骗光了我的养老钱。嘿,老天爷也看不下去,让他儿子跟他断绝父子关系......”
“行了。”眼看对方越说越不像话,陈今越不得不端出架子,正色道:“李阿四同志,你现在是村里的网格员,也好歹是半个政府的人了。面对群众,怎么能夹带私人情绪?”
“政府的人”这四个字,显然让李阿四很受用。刘清宁注意到,陈今越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,尽管脸上还很是不服气,嘟嘟囔囔地小声反驳,但李阿四的胸脯不由地挺直了,昂头挺胸,十分骄傲。
她忍不住噗嗤笑了。
临走的时候,阿太拉住陈今越问:“小陈镇长,前头我和你提的老人食堂的事,镇里有消息吗?”
陈今越耐着性子解释:“阿婆,我同你讲过了,你们就这么几个人,搞老年食堂不现实。就算你肯出大头,这点钱也办不下来。不如你听我的,搬到山下去住。”
阿太摇头:“我不去。我要住在自己家里。”
陈今越无奈:“那你自己小心,阿四叔,万斋婆,你们都是。隔夜的饭菜要少吃!”
“知道,知道了。”
“你们就敷衍我!”
回去的时候,三人沿着山路拾级而下。
正午的阳光炙热,山脚下是一片粉墙红瓦的新楼,鳞次栉比,反射着刺眼的日光。青山如黛,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,这种新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,让人心情愉悦。
与这山脚下崭新的、蓬勃的新村庄相比,山上的云上村显得更加衰败。
在不久的将来,这个承载着她童年快乐记忆的小村子,或许就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。
纸板婆膝下三个女儿,要说多孝顺,实在称不上。纸板婆捡了一辈子纸板,没什么积蓄,最担心的事就是有一天自己病倒了没人管。
“那天你说像你外婆这样的老嬢嬢,老了没点钱傍身是很可怜的,就这么一句话,我就想到突破口了。我对她说,久病床前无孝子,现在三个女儿对你都一般,等你干不动了,还指望她们守在床前给你端茶送水?想想绢花阿婆的事!”
隔壁万山村的绢花阿婆,刘清宁听王美莲对王静提过,就是二舅妈李丽琴的母亲。今年年初,一个清晨,在村道上被镇里收垃圾的农用三轮车撞死了。
提起这事,王美莲骂得可难听,说这一家儿女,全是昧良心的。丽琴那个大哥更是个畜生,自己的老娘,病了不给看病,饿了不让吃饭,老嬢嬢饿得半夜去垃圾堆里翻吃的,才被三轮车撞死了。
这一下说到了纸板婆的心坎里,又抹起了眼泪:“那有什么办法呢,哎,我命苦哦,领导!不像你们,吃国家饭的,我命苦。”
“怎么没办法?只要你口袋里有钱,你还怕她们不伺候你?抢都来不及!”
“我,我哪有钱?”
“是啊,她哪有钱?”刘清宁疑惑了。难不成也像“老屋修复计划”一样,政府给她拨了一笔钱?
陈今越告诉纸板婆,按征地政策,她家户口底下几口人,只能分到一块宅基地,盖一栋楼,这是绝对改不了的。
但宅基地的位置,可以改。
“我告诉她,我去帮她做工作,在她家分到的位置边上,另外规划出一条路来,这样她就有了一个两面开的门面。将来我们镇里是要大搞旅游业的,到时候她在这里开个小卖部,赚点小钱不是问题。就算自己做不动,租给别人,租金也比中间户要高些。自己手里有钱,比看儿女良心要可靠得多。”
这话不好听,却是实话。
“她就答应了?”
“她还有犹豫,说回去考虑考虑。我又说,她要是同意,我立刻去办,她要是不同意,那就耗着。将来换了人,她想同意都来不及了。”
就这么半骗半吓,纸板婆点了头。
“难怪镇里人都夸你脑子灵活,还真是。”刘清宁感叹。
陈今越挠挠眉:“一点小聪明,不值一提。不过解决了这事,老钟心情大好,云上村的事他才肯松口点头,否则你那十万块补贴还没这么容易拿呢,所以这钱是你该拿的,不必谢我。”
“你那哪是小聪明?吴楚楚跟我说,你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很好,高考上的还是重点大学。说你毕业了在杭州上班,年薪七位数,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,到这个山沟沟里来吃苦。”
“咳,以讹传讹,没到七位数。”
“那也不少了。”
“她还说了什么?”
“她说你的脑子可灵着呢,到基层来肯定要做出点成绩的。纸板婆的事不算什么,云上村的项目要真能搞成了,那就是你实打实的功绩。她还说你是县里相亲圈的至尊VIP,县里年纪相当的白富美都跟你相过亲......”
陈今越原本听得十分得意,双脚抵着脚后跟,靠在竹椅子上,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后仰着。他向来知道镇上、县里关于他的传言很多,夸赞很多,或虚或实,从前不觉得在意,可是从刘清宁的嘴里说出来,耳根子竟然有些发烫,直到这句“相亲圈里的至尊VIP”出来,脚下一顿,人往后一仰,险些没被茶水呛到。
“她这是造谣!”他跳起来,狼狈地掸了掸身上的茶水,想了想,又笑起来:“没想到你们俩姐妹私底下倒没少聊我。”
这下轮到刘清宁的耳根子烫了。
一轮明月从东边爬上来,淡淡地挂在山间。
远山浓淡错落。
煤球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,伴着夏日的虫鸣,村子里静悄悄的。
喝了一肚子的茶,这会儿又觉得渴,陈今越轻咳一声,自己去倒茶。刚满上,还未晾凉,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狗吠。
陈今越皱眉。
有事。
云上村养着七八只狗。
与其说养,倒不如说住着七八只野狗,都是周边村镇里跑出来的,到了云上村,村里老人常给点大肉骨头,便在这里长住。
这些狗白日在周围的山头玩耍,夜里聚回村里睡觉。因为是野狗,警觉性很强,稍有点风吹草动便会发出警报。
两人着朝狗吠的方向跑去,跑得近了,才听见有人呼救:“救命,救命!”
陈今越神色凝重,抄近路翻了几座矮墙,很快消失在夜色里。刘清宁看得目瞪口呆,连忙加快了脚步。
半路上撞见抄着扫帚跑出来的李阿四:“怎么了怎么了?哪里出事了?”
“像是荷花池那边。”
“走!”
荷花池在村子的西南角,很大,足有两亩地。原本荒了多年,全是淤泥堆积,前些日子村容整治,镇里派了辆挖机,清出去几卡车的淤泥。
如今池水清清,碧波盈盈,映着月色银光。
刘清宁和李阿四赶到,陈今越已经把掉进荷花池的人捞了出来,两人浑身上下湿透,坐在地上喘气。
七八只大狗围在不远处,仍旧保持着警惕。
被捞上来的是个男人,衣着打扮不像坏人,看着那几只蓄势待发的大狗,抓住陈今越哇哇大叫:“起开,起开,我怕狗!”
是西班牙语。
这男人亚洲面孔,危难时脱口而出的却是西班牙语。
“你没事吧?”刘清宁用西班牙语问道,“别害怕,这些狗不会攻击你。”
那男人听见,脸上立刻流露出“他乡遇故知”的神情来:“太好了,太好了!上帝!你是西班牙人?”旋即又觉得不对,又改口:“你会西班牙语?”
“我是西班牙华侨。”刘清宁说道。
“太好了,我得救了!”男人长松一口气,将裹满泥浆的登山鞋脱了,彻底瘫坐在了地上,仍旧用西班牙语对刘清宁说道:“我叫卢西奥,非常感谢你救了我。”
一旁的陈今越立刻提出抗议:“抱歉,出于礼貌,请问两位是否可以用汉语交流?”
“哦,当然,当然,我会讲中国话!”对方从善如流,尽管这中文讲得十分蹩脚,“你好,我的中文名字是陈显华。我是华裔西班牙人,我的父母都是中国人。”
“显华,华裔西班牙人。”刘清宁翻译。
刘清宁在电话里说请他吃饭,陈今越没多想就答应了。
自打回来,要请他吃饭的人不少,这样那样的目的,他心里清楚,从不轻易赴约。这次答应得爽快,因为他能猜到是什么事。
前些日子,吴楚楚打电话来请他帮忙,说自家老屋要翻修,请他这个“地头蛇”帮忙在镇里找个可靠的施工队。
这是小事一桩,陈今越很快就办好了,上星期施工队已经进场,听李阿四说,干得热火朝天。
“四面墙扒了个精光,瓦也揭了,水电都说要重新铺过......真想不明白现在的后生囡,钱多了没地方花,拿来打水漂。这样的破房子修起来干什么?我看这动静,没几万块下不来。”李阿四背着双手嘟嘟囔囔。
陈今越说:“这不是好事,永梅阿婆搬回去住,你们四个人总算能凑桌麻将。”
李阿四连连摆手:“那个老太婆麻将很会搓的,我这几块钱工钿不够输,我不跟她打。”说着就讲起从前老嬢嬢还在村里的事,说她日日在路寮搓麻将,非得搓到饭点,她家老头子骂骂咧咧地来将请她回去吃饭。
陈今越听着听着,问起吴楚楚妹妹的事。
“宁宁阿囡?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呢,她一泡尿撒在我身上!她妈嫁了个南田人,在她小时候就去欧洲了,她就在美莲家住。后来......反正也出国了,得有十几年了吧?一直没见她回来过。”
李阿四絮絮叨叨地讲,陈今越安安静静地听,听着听着,眼前就又浮现出那张白净的圆脸来。
陈今越约定的炒菜馆子就在临江一个老小区居民楼底下,发黑油腻的铝合金玻璃推门,连块正经招牌都没有,一进去,老板娘自然熟络。
“今天几个人?”
“两个。”
正说着,门外探进一个脑袋:“你好,请问这这里是......”刘清宁看见陈今越,一下子笑了:“我找对了!”
两个人其实是不适合吃炒菜的,点不出花样,但陈今越跟老板娘熟,给他上了半份牛肉火锅,炒了个酸菜青豆,辣炒鸡胗,蛋黄栗子南瓜。
食物都是现做,要等一会儿,陈今越便问:“外婆出院了吧?”
其实他是明知故问。
“早出院了,谢谢关心。这段日子住在我大姨家,还没回村。大姨说,等外婆回村,请你到二舅家吃顿饭,谢谢你。”
“太客气了。我早说过,这是我职责所在,请吃饭就不必了,以后多配合镇里的工作,就算是谢了。”陈今越婉拒。
“早知道你会这么说,所以我今天先请一顿。”刘清宁笑。
“原来这一顿是为了这个?”
“当然还谢谢你帮我找的施工队,十分可靠,干活又快又好。我姨夫帮我又打听了,都说他们开的价格低,我想这是你帮忙的缘故。”
陈今越笑笑,不说话。这时候牛肉火锅上来了,一个瓦斯炉上托着个小铝锅,红彤彤的嫩牛肉拌着大葱白萝卜丝另上。
“吃吧。”刘清宁说。
陈今越没动筷子:“拿人手短,吃人嘴软。还是先说说你的来意。”
刘清宁笑了,也不扭捏,开门见山:“我听阿四叔说,过些日子,镇里要搞什么农村环境大整治。”
“是有这么个事。”
“还说镇里五个行政村都要整治,却只把云上村落下了。”
“云上村偏僻,又没什么村民,那几个老头嬢嬢年纪也大了,所以......”陈今越懂了,“你想让镇里将云上村也纳入整治范围。”
刘清宁点头。
老屋可以翻修,可村里的环境卫生实在令人堪忧。草腐而虫生,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起来,村子里的蚊虫也越来越多,这没法住,日子长准得生病。
陈今越没表态。
农村环境整治提升是今年的一项重点工作,镇里安排了专项资金,加一个云上村不是难题。
“听楚楚说,你在西班牙念了大学,已经找好了一份工作,为什么又突然选择回国?还跑回村里来住?”他问。
这两年回流的华侨不少,做生意,开餐馆,年纪大的回乡养老,都有。但这么年轻的后生囡跑回这山沟沟里的,没见过。
刘清宁没料到陈今越会问这个。这与整治云上村有什么关系?但她还是如实回答。
“我没什么别的想法,只是这次回来出了这样的事,有些触动。”陈今越知道她说的是王永梅老嬢嬢喝农药的事。“外婆成年的孙辈,都拖家带口,就我一个单身,我就留下来陪陪她。”讲句难听的,老嬢嬢半截身子入土,还有几年好活?
陈今越点头:“老人养老的问题,确实是摆在每个家庭面前的难题。”
永梅阿婆还算好,还有一儿一女住得近,镇上好些老人,儿子女儿全在国外。别的不说,就说云上村那几个老头老嬢嬢,全是孤寡老人。
刘清宁叹口气:“双双表姐说得对,久病床前无孝子。像我外婆这样没有退休金没有钱的的老嬢嬢,日子是很难过的。”王美莲在家骂了好几次二舅两夫妻没良心,可骂归骂,解决不了问题。
陈今越听得入神,想得入神,手猛然在桌上一扣,眼神都亮了:“是啊,老人家还是要留些积蓄傍身。分家早了,不是好事。”随即又听他问:“你家老房子装修得如何了?”
刘清宁愣了一下,如实地回答了。
老房子刚开工,还在清场。老房子需要人气滋养,多年荒置,那些木头蛀的蛀,烂的烂,情况比刘清宁预想得糟糕许多,预算蹭蹭地往上涨,那十万块怕是远远不够。
“如果我能给你钱,你要不要?”陈今越问。
“你给我?”
“不用还。”
天下能有这样掉馅饼的好事?刘清宁不信。
陈今越笑了。这时老板娘上了菜,果然各个镬气十足,冒着热腾腾的香气,钻进鼻子,令人食指大动。
“吃吧。”陈今越说,“边吃边说。”
牛肉新鲜,毛豆鲜甜,鸡胗炒得入味,蛋黄栗子南瓜是甜口,软软糯糯。
回国这大半个月,吴楚楚请她吃了好几次网红西餐,这是第一次在外面吃中餐。果然还是中餐对她的胃口。
她吃得认真,偶尔和陈今越搭上一两句话,反倒像是搭桌子吃饭的两个陌生人。不是她不热情,陈今越工作是真的多,一顿饭,接打了七八个电话,又在手机上审阅了两篇文稿,她不好意思打扰他。
吃到一半,陈今越又接了个电话,挂了之后便说有事要先走。
刘清宁连忙请他先去忙,自己坐着将剩下的半桌子菜吃了个精光,打着饱嗝去买单,老板娘却说刚才那个男人已经结了帐。
刘清宁愣了。明明是自己说的请客,怎么还让对方掏了钱?连忙又打电话去。
陈今越这次电话接得很快。
“是我付了。算我请你的。”
“这怎么好意思?你救了我外婆,又帮了我两次忙,该我请你的。”
“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,算我谢谢你。”陈今越说。
“我,帮你?”刘清宁疑惑。
“我现在有点急事,改天跟你细说。钱的事你放心,我帮你解决。对了,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——”
“刘清宁,清澈的清,宁静的宁。”
清澈宁静,很合适的名字。
“我叫——”
“陈今越。我知道。”
刘清宁没能追上王静一起去,等到表姐吴楚楚过来接她赶到医院的时候,外婆王永梅已经从急救室出来了。
医院的惨白色灯光永远让人心底茫然。
去医院的路上,刘清宁想起从前和外婆相处的点滴,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模糊,只记得外婆对她和表姐这两个外孙女分外疼爱,每年秋天,老屋后门的两颗板栗树成熟,收下来的板栗,总会仔细挑最好的,藏起来留给她们。老屋周边还有几棵柿子树,柿子不耐储存,就晒成柿饼,收起来等她们放了寒假来吃。
还有五月的枇杷,六月的杨梅,一别十三年,再没有吃到过外婆特意留给她的果子。
“外婆为什么要喝药?”她想不明白。
吴楚楚一脸凝重,没有直接回答:“还不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,老嬢嬢一时想不开。唉,说来话长,不过都是长辈的事,我们别掺和。”
刘清宁想了想:“跟二舅家的事有关?”
吴楚楚沉默了片刻,“嗯”了一声。
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,耳边只有呼呼的晨风卷进车里的声音。
亲戚们闻讯而来,已经把王永梅的病床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,王向远根本挤不进去,耷拉着脑袋,蹲在病房外不说话。
这个生在农村、长在农村,在老家村子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男人,年逾六十,头发花白,脸上、粗粝的手上,都布满与其年龄并不相符的皱纹,整个等待的过程中,沉默木讷。
医生出来的时候,两个妹妹和弟弟都呼啦一声围了上去,七嘴八舌问东问西,他却始终站在外面,竖着耳朵凝神仔细听医生的话,双眼却是迷茫涣散的,显然,他并听不太懂医生在说什么。
弟弟王向高,年轻时候就携家带口去了深圳做生意,见过一些世面,只比王向远小三岁,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,虽也双鬓发白,但穿着西装裤,polo衫,蹬着一双皮鞋,头发、皮肤都散发着一种油润的光亮。
王美莲站在稍远的地方,在跟远在国外的大哥通电话。老大王向松在南美,小日子过得也不错。几个近亲都到了,只是徒劳地或站或坐,时不时地搭上一两句话。
此刻谁也不能做什么。
刘清宁一到,就被一堆亲戚塞到了病床前,王静的身边:“快看,宁宁来了。”
王静因为远道而来,又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回国,得到了病床边最核心的位置。
床上虚弱的老人睁着混浊湿润的眼睛,茫然地朝着清甜看来,目光久久地定着,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神情,只有嘴角微微地颤动着。
刘清宁没想到一别十三年,再见外婆竟然是这样的场景。
记忆里的外婆,穿着蓝布衣衫,半花白的短发总是梳得很整齐,用两个黑色夹子别在耳后,精神矍铄,每天一大早去村口的老人活动中心搓麻将,非得搓到外公板着脸找来,才迈着小步子急急忙忙回家做饭。
而此时,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了,也稀疏了,此时因为一番折腾,已凌乱不堪。医院的病床不过一米宽,年迈的老人陷在发黄的被褥里却还空余,她瘦得仿佛只剩了一把骨头。
刘清宁的鼻子一下就酸了。
有人在背后推她:“叫外婆呀。”
可她张张嘴,曾经熟悉的两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,嘴巴紧紧地闭住,仿佛涂了胶水一般。
好在并没有人坚持为难她,话题马上就转回到了王永梅身上。她在无人留意的情况下,退出了病床边的核心区。
一个和外婆年纪相若的老太太站在床对面,拍着外婆的肩膀,扯着嗓子中气十足:“儿女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你面都没见着就走了?”
这一问把老人蓄在眼眶里的泪全拱了出来。
刘清宁真怕她手劲太大,一下子把外婆给拍散了。
病房里人多,刘清宁退到走廊里。她目光张望,瞧见吴楚楚正站在护士站前,跟护士说着什么。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,挺拔,清瘦。
“姐!”刘清宁走过去。
两人同时回过头来。
“见到外婆了?”吴楚楚问,将身边的咖啡递过来,“喝杯咖啡提提神,我朋友买的。”她指了指身边的男人。
对方朝她一笑,点头招呼,正要说话,手机响了,接着电话匆匆离开。
吴楚楚望着那背影,半开玩笑:“大领导,就是忙。”
四月的清晨,还有些冷。刘清宁坐在凳子上慢慢将一杯热咖啡喝完,精神才略略振作一些,医院里的脚步声也渐渐多起来。
一场令人期待的团聚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提前了,但气氛并不愉快。
喧闹了一个上午,亲戚们来了一拨又一拨,流程大致相同,先看望了阎罗殿走一遭回来的老人,讲了一些大同小异劝慰的话,然后又拉住王静寒暄几句,轮到刘清宁的时候,一律都以“都长这么大了”开场,然后说一些她小时候的事,以“你还记得吗”结尾。
这些事,刘清宁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印象,但眼前的人,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,但她也只能说:“哦,记得记得!”
也不管她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,得到这个答复之后,对面的人便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,就此放过她。
末了,再约定王静什么时候上他们家里吃饭,回过去再劝慰老人几句,便正式结束了一次探视。
到了中午,两母女实在撑不住了,王美莲就让吴楚楚先送她们两个回酒店休息。
等她们走了,王美莲又安排王向远:“哥,等晚上楚楚下班,我让她去接阿静两女去我家,吃了晚饭,再让她送你回村里,妈这里晚上我看着就行。”
王向远“哎”了一声答应了。他平常就没什么主意,虽是哥哥,但对这个妹妹的话言听计从,在他的眼里,自己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人,一辈子在村子里,连市里都没去过几次,兄弟姐妹几个,都比他有出息,走得远见得多,他们懂的肯定比自己多。
探病的亲戚走了一波又一波,但似乎谁都没留意到王向远,虽然是他第一个发现老人家寻短见喝了药,是他把老人家送到了城里来。
怎么发现老人家服药,怎么敲开了驻村干部的门,怎么灌肥皂水催吐,把老人家一路送到医院......都以王美莲作为“发言人”,一一向亲戚们讲述交代。
没人注意到这个如木头一般坐在门口的“当事人”。
云林镇政府大院坐落在长街的尽头,拐个弯,便是成片的农田。
钟文焕一大早亲自在田里巡了一圈,劝了一圈。劝什么?禁止焚烧秸秆枯枝。成效不大,骂挨了不少。
那些村民当然不敢骂,点头哈腰说“好好好,一定配合工作”,等他一扭头,祖宗十八代都给你骂完了。
他假装没听见,憋了满肚子气,回到办公室,找茬发了一通火,陈今越来报告工作的时候,脸色还跟锅底一样。
“怎么又把这个翻出来了?”
钟文焕翻着陈今越递过来的材料,云上村老屋拯救计划,粗粗一看,发现修改了不少,新增加了不少今年省里、市里的新提法、新政策。
看来这家伙一直没放弃。
“云上村老屋拯救计划”是陈今越到镇里来之后,在各个村跑了两个月,提出来的第一个工作计划。
他认为,要招商投资云上村,必须先把云上村的基础打扎实。现在的云上村,破落村子一个,谁看得上?
但这个计划一直没通过镇里的同意,原因很简单,钟文焕反对。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,没钱。
云林镇是全县经济最困难的乡镇之一。
要修路,要修桥,要翻修老屋......人力物力,哪样不要钱?
要是换了别人,钟文焕直接瞪眼就骂,但这陈今越是市里下放锻炼的干部,过几年那是要回去的,到时候再来,那可就是领导了,得罪不起。
“今越啊,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想要发展云上村是好意,”钟文焕端着包了浆的玻璃茶杯,慢条斯理,“但这个事牵扯的面太广,资金口子大,我们还得多考虑考虑。眼下你还是想想办法,把那老太婆的事情搞定......”
“我搞定了。”陈今越说。
钟文焕一愣,怀疑自己听错了。“你搞定谁了?”
“纸板婆呀。我跟她都谈好了,明天下午,她来镇里签字画押。”
钟文焕拍了下自己脑门,确定不是早上怒火攻心,神志不清了。纸板婆的事,镇里前前后后拖了有两三年,这才交给这小子半年,办好了?
他不信,别是骗他的。
“一块地基?”
“就一块地基。”陈今越往椅子上一靠,得意劲儿十足。
纸板婆果然如约来签了字。
签字那天,镇里上下都来围观。
纸板婆到得准时,她特意洗了澡,换了身干净衣裳,乱糟糟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,反倒显得更花白了。
进门的时候,镇里人险些没认出来。
钟文焕感叹,自己接访这老嬢嬢一年多,今天才看清楚了老嬢嬢的真实面目。
边上有人笑:“钟领导,别说你没见过,我就在这村里住了这三十多年,我也没见过!”
在众人的哄笑中,老嬢嬢郑重地签完字,起身对着陈今越千恩万谢,要不是人拦着,当场就要跪下去了。吓得陈今越连忙跳开,说阿婆,这不是旧社会了,不流行跪拜这一套。
纸板婆说,领导,你对我有大恩,以后有空上我们家来,我给你炖蒲蹄肉吃!
陈今越连连说好。
纸板婆走了,陈今越将协议书往钟文焕面前一丢,样子得意:“钟领导,说话算话。纸板婆签了字,你就批我的老屋修复计划。”
钟文焕接过协议书,看着上面红彤彤的手指印,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。拿着这份协议书,总算能向县里交差,其他的什么都不算事了。
钟文焕心里高兴,忍不住笑骂:“你小子!年轻人的脑子是灵活。行,你准备材料,下次会议,议一议。”
纸板婆签了字的事在镇里传开,人人都称奇。
镇里人都说,这下两个大女儿估计要跟纸板婆闹翻了。谁料到从那以后,两个女儿时不时地上门,一口一个“妈”叫得亲热,打扫洗衣做饭,抢着干,比从前还勤快,叫人跌破眼镜。
这小陈镇长,是传了什么大法给纸板婆了?
看来这空降兵还有两把刷子。
那你说,他能把云上村的事搞定吗?
这可难说,那村里还有那癫人呢!
大樟树底下,村民们议论纷纷。兰香面馆外,吴鑫一边听着这些议论,一边慢悠悠地吃着山粉蛋面。
吃完,抹一抹嘴。“我走了!”跟姑姑吴兰香打了个招呼,骑上小电驴,慢悠悠地晃回到镇里。
一进办公室,跟同事小叶撞了个满怀。小叶手里拿着笔记本:“你还慢悠悠地,开会了!”
“开什么会?”
“陈镇召集的,你没看通知?”
吴鑫嘟囔:“镇里开会,什么时候叫我了?”翻出浙政钉一看,果然有他,未读,还被DING了一下。
云上村老屋拯救计划专班小组会。
毛病。他什么时候进了这个什么专班了?吴鑫打开协同办公系统,翻了一会儿,从已办文件里找到自己懒得打开看的成立专班小组的通知,才发现原来自己真是成员。
吴鑫没去开会,扭头进了办主任老林的办公室。
“他陈今越是什么意思?故意耍我?”
老林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:“哎,你这个脾气!别这么直呼领导名字,注意影响。”
“怎么了?他妈取名字不是让人喊的?三十出头的毛小子,我在镇里干的时候,他还不知道在哪呢!”
老林翻个白眼:“年纪大管用吗?我们院里,门卫老陈年纪最大,云林镇归他管了?官大一级压死人。人家高你三级!”
吴鑫被噎得说不出话来。
老林语重心长:“老吴,难道你这辈子就真打算这么混下去了?难得陈镇肯用你,你不想着好好表现,在这里鬼叫什么?
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!”
“我知道啊,所以才替你惋惜!”老林摇头。“你别管他是什么用意,总比你现在,跟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的好。就算不为了争口气,你也为了钱呐——差一级,以后退休金差不少呢!”
老林这话,吴鑫没法反驳。
从老林办公室出来,楼上正好散了会,小叶笔记本夹在胳肢窝里,噔噔噔地下楼梯,见了他,又问:“你怎么没来开会?陈镇还问你了。我说你家里有事,回去一趟。你可得谢谢我,替你打了掩护。”
小叶说完就跑了,吴鑫慢吞吞地跟进办公室,假装擦了一会儿桌子,才若无其事地问:“刚才我没去开会,陈镇没提?”
小叶头也没抬:“没提。”
吴鑫闹不清楚这小子到底唱的是哪一出,直到下了班,陈今越也没来找他,他一改往常踩着点溜的习惯,慢吞吞地骑上小电驴,磨蹭了几分钟,才慢悠悠地沿着长街往兰香面馆的方向骑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