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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师全文免费 陆之行 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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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之行

    男女主角分别是夏云鹤李福顺的其他类型小说《为师全文免费》,由网络作家“陆之行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“陈大人杀得好。”谢翼声音很大,像是在故意讲给墙壁另一侧的夏云鹤听。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。夏云鹤听得心焦,陈海洲杀人不眨眼,别是连皇子都敢动吧。“七殿下。”墙壁两侧均松了一口气,独三娘睁圆眼睛惊讶地看向她。接着就要叫出声,夏云鹤一把捂住三娘嘴巴,堵回三娘的惊呼。“这厮略孤至此,幸得陈大人斩杀奸仆,烦请陈大人护孤回宫。”又听得许行迷迷糊糊醒来,接着爆出一连串咒骂,还是“滚”,“你滚”之类的话。夏云鹤轻轻皱眉,三娘动了动,摇摇头,并举起三指发誓,表示自己绝不乱喊。夏云鹤撤了手,用手指压压自己眉心。望了三娘一眼,发现三娘果然闭口不言,只是也愁眉不展。陈海洲的声音从墙那侧传来,似乎还拖行着什么东西,随后扛起。“我晚上再来收拾,你身子虚,多歇着...

章节试读

“陈大人杀得好。”
谢翼声音很大,像是在故意讲给墙壁另一侧的夏云鹤听。
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。
夏云鹤听得心焦,陈海洲杀人不眨眼,别是连皇子都敢动吧。
“七殿下。”
墙壁两侧均松了一口气,独三娘睁圆眼睛惊讶地看向她。接着就要叫出声,夏云鹤一把捂住三娘嘴巴,堵回三娘的惊呼。
“这厮略孤至此,幸得陈大人斩杀奸仆,烦请陈大人护孤回宫。”
又听得许行迷迷糊糊醒来,接着爆出一连串咒骂,还是“滚”,“你滚”之类的话。
夏云鹤轻轻皱眉,三娘动了动,摇摇头,并举起三指发誓,表示自己绝不乱喊。
夏云鹤撤了手,用手指压压自己眉心。
望了三娘一眼,发现三娘果然闭口不言,只是也愁眉不展。
陈海洲的声音从墙那侧传来,似乎还拖行着什么东西,随后扛起。
“我晚上再来收拾,你身子虚,多歇着。”
“滚——!”
这一声吼得夏云鹤一激灵,差点跌一跟头,三娘一把捞住她。
她对三娘投去感谢的目光,却发现三娘并没看自己,而是微微侧耳注意听着墙壁那边的对话,偶尔思绪放空,双眼发呆。
墙那面沉默良久,连谢翼的声音也没有。她有些着急,忽又听到陈海洲低声喊了句“殿下,这边。”
谢翼又是很大声,“多谢陈大人。”
随后传来院门落锁的声音。
三娘抓得很紧,抓得夏云鹤手臂发疼,她拍拍三娘的手,女子讪讪笑了笑,终是松开。
谢翼随陈海洲回宫定然一路安全,宫中人蠢蠢欲动,夏云鹤看向墙头,心中思量,这个墙还真是非翻不可了。
她撩袍欲扶梯攀上墙头,却一把被三娘拉住,“你作何?”忽然又猛地撒开手,退了几步,双目含愁,蹙起眉头打量她。
“你,到底什么人?”
女儿家的心事就写在脸上,夏云鹤当然看得出来,她仰首凝视墙头片刻,自古痴情者,多为红尘人。
转头对三娘道:“我对他无意,只是有事一问。”
三娘张了张嘴巴,说不出话。
见她不再相拦,夏云鹤颔首一笑,踩着梯子继续往上爬。
翻上白墙,她踩稳梯子,回头发现三娘呆呆望着她,眼中包着泪,轻轻说道,“梯子我早就备好了,从不敢用。”
情之一字磨人,她没有心悦的人,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三娘,只略微一点头,便转头去看许行的院子。
院落四方,左侧是主屋,高耸的屋脊从三娘的院子中就能看到,在整片烂房破瓦中格外显眼。院墙内外都用白石灰粉刷,她趴在墙头都能闻见刺鼻气味。稍稍往上寸了寸,还是咳嗽了两声。
主屋右前方有一石桌,两石凳,鹅黄迎春花瀑使石桌和屋舍相连,院内虽为泥地,却十分平整,唯一煞风景的,是右侧地面一大片暗红血迹,延伸出一串弧形血点。
“吱嘎”一声,屋门打开,走出一个身形颀长,着月白棉袍的男子,不像真人,好似一个画中仙,脸色惨白,看不出具体年龄。
他拎着畚箕,箕中有小铲,去花墙下挖了些土,将其洒在血迹上,咳嗽两声,摇摇欲坠。
夏云鹤想看得清楚些,不小心撞到袖炉,发出轻轻一声“咚”。她急忙捏住袖炉,抬眼,发现这人盯着她。
“你,又是谁?”
声音就是许行的,她闭眼揉了揉眉心,清了清嗓子,爬这么高,她有些害怕,心中只想赶紧结束。
从袖中摸出一对银红蜡笺单条,一张有字,一张空白,道,“曾于墨柏斋见先生仿笔,还请先生帮忙仿一仿这张字。”
“不摹了,你走吧。”,他语气疏离客气,完全没有陈海洲面前的疯癫状。
又听他低低唱起《今日良宴会》:“今日良宴会,欢乐难具陈。弹筝奋逸响,新声妙入神。令德唱高言,识曲听其真。齐心同所愿,含意俱未申。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飙尘。”
而后,深深叹口气,咳嗽两声,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。
后面不再唱了。
夏云鹤当然听过这首曲子,更重要的是后面许行并未唱出的两句,“何不策高足,先据要路津。”
她心中一动,道,“先生既有傲骨......”
许行却打断她,歇到石凳上,闭目养神,“你走吧,我心已死,仿不出的。”
夏云鹤微微皱眉,宫中暗斗已砍向七皇子,夜不收重建更是遥遥无期,她没功夫与这人继续耗下去,于是故意激他,“许子怀,你若真一心求死,就趁现在陈海洲不在,一头撞柱子上干净。”
许行蓦然睁开眼睛,颤巍巍指着她,胸脯起伏,连连咳嗽,“你,你,你,士可杀不可辱......”
竟然没晕过去。
她撑在墙头,奋力说道,“你帮我仿出这字迹,我尽我所能帮你摆脱陈海洲。”说完,伸手摸出腰间铜鱼符,示意许行看,“我知道你不信我,但你一定听过,党同伐异。”
夏云鹤回来后,筋疲力竭,她的玄色衣衫染上墙头石灰,绣线脱落。臻娘心疼,为她引水沐浴,随后取来煨好的鸡汤,哄着喝了,又在戌时三刻喊她起来,喂了绵软的肉羹,月下安静,她也迷迷糊糊睡过去。
与此同时,宫内闹得鸡飞狗跳。和惠帝大怒,称皇家耻辱,闻所未闻,下旨彻查并派兵清剿下河村。
后听宫里传出消息,说万贵妃第二日亲自押着五皇子负荆请罪。当着和惠帝的面,将五皇子鞭笞至晕,还是太子、四皇子、七皇子一并求情,和惠帝下令拉开贵妃,才保下五皇子。
万贵妃痛哭流涕,怒骂生出此等不肖儿男,兄弟阋墙,外御其辱,自请降级罚俸,去佛堂念经,以求赎罪。
五皇子被禁足三月,要求好好学习兄爱而友,弟敬而顺。同时,杖杀五皇子身边宫人,换了一批新人。
宫里人人谨慎小心,大气不敢出,更不敢随便议论。
和惠帝更是眉头紧皱,但还是在朝会上夸了几句夏云鹤贺词写得不错。感受到诸位大臣打量的目光,她眼观鼻,鼻观心,视作无物。
下朝后,有臣子在她背后指指点点,她回头,这几人也不再遮掩,迎上前来,笑着问她,“夏大人,可还风流?”
不知几人意思,她默不作声,噙起笑,平静地看他们。
有人道:“以为夏大人清流名贵,翩翩君子,原来也爱美人。”
另一人道:“狎妓之乐焉可乎?”
又有一人附和:“哎,此言差矣,真名士自风流啊。”
真名士自风流,本来说的是名士举止自然,品味高雅。到这几位大人嘴里,夏云鹤品出一点,不一样的意思。
见她不说话,几人以为说中心事,相视一乐,抚须大笑离去。
狎妓?
夏云鹤心头一动,无怪乎皇帝在朝会上故意夸她,定然是知道了下河村的事情。
三娘......夏云鹤又想起那日,她与许行商量好仿笔所需时日,回头发现三娘一直望着她,又盯着自己从梯子上下来,目不转睛。
直到她踏出院门时,才问道,“贵人您真能帮到许郎?”得到她肯定回复后,三娘莹白的脸庞绽出笑颜,跑过来,跪下,磕头,“贵人的身份奴家绝不会说出去,就算是天王老子来,打死我也不说。求贵人一定要帮许郎。”
夏云鹤抬起脖颈,叹口气。罢了,清流名贵,随它去吧。
“逸之——”
夏云鹤回头,发现身着紫袍的定国公柳嵘山,正笑眯眯看她。
“老师。”
柳嵘山连连摆手,“逸之啊,你也是七殿下的老师了,老夫又老了许多。听闻你喜欢一个女子,陛下也说,夏逸之及冠之后,才算开窍。真的喜欢那女子,替她脱了奴籍,接入府中,也未尝不可。日后再看中哪家贵女,将此女抬为妾,也算是美谈一件。”
夏云鹤垂眸思量这老狐狸又在出什么主意,听他继续道,“你莫要拘谨,自古佳人才子,逸之才学广博。”
见她低头不语,又道,“哎,莫等闲,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。莫辜负那姑娘一片心意。”
柳嵘山总会东拉西扯一些诗句,夏云鹤微微蹙眉,有些看不懂这人。
定国公讲完,非得跟她把臂相携,一起闲聊出宫。夏云鹤也随意应付。
皇宫上空笼着一只看不见的手,在搅动风云,更牵连每个人的命运。
无事宅中檐下静坐。
母亲来信,夏云鹤展信览之,八笺纸上只有十一个字,“京中物繁,汝自购之,勿询余。”附带一个做工精美的小葫芦瓶,上面刻了两个字,瘦金体,“什斋”。
她晃晃小瓶,举起来看了又看,又倒立瓶口,看能否倒出东西,结果什么都没有,轻轻摩挲小瓶子,盯着“什斋”二字,喃喃出声。
“什斋葫芦,什斋葫芦,什斋葫芦。”
......
实在,糊涂。
母亲生气了。
又仔细审视两个瘦金体字,瘦?
幼时母亲就常用一些带“瘦”字的,或者谐音打趣她。
如今还是一样。
已然能想到母亲在收到她书信时,是如何顿足骂她。
那又如何呢?
慈母多怀忧,可她还是得继续做下去。
天上阴沉沉的,似有风雪之来迹象。
她在等一个消息,一个让傅三前去边城带回的消息。
但在此之前,她还得再去看看许行仿得如何了?

自那日从七皇子寝宫回来,夏云鹤就闭门不出。
前些日子江东雨雹,牛马死伤无数,路边多饥苦百姓,近又传出江东悍匪杀人越货,闹得人心惶惶。
和惠帝开了国库府银,派钦差押着州县粮草,高捧金明圣旨,杀气腾腾直奔江东去了。
这些事情给皇帝将要到来的寿宴蒙上一层阴霾,天子下令一切取消,今年仅撰拟贺词恭祝即可。
作为翰林院仅存编撰,“即可”这件事自然落到她头上,经大人们商议,留她在家撰词,这也是和惠帝点头的事情。
点灯熬油几个昼夜,翻遍历年典籍,终于从浩瀚书海中裁出令诸位大人满意的一份,由正学士今早趁着晨星稀微,入宫呈给天子。
夏云鹤才算从此事中解脱,睡了个囫囵觉。被臻娘拉起马虎吃过午食,照例服用汤药。见她面色稍好些,才允她披上新备的玄色毛毡狐皮斗篷,筒着凫靥裘包裹的袖炉,取两幅字,出门拜访墨柏先生。
她十分想认识许行。
经过多日反复甄别,上都仿笔客她都一一接触过,无人能仿出她的神韵。唯剩许行一人,亟待确认。
若仿笔者非许行,她也能早做其他打算。若是许行,则陪他们,好好玩玩,她亦熟读鬼谷谋篇,会设局的,又不只有他们。
根据墨柏先生指点,她来到上都北郊。
此处与主城高阁耸立有别,多阡陌交错,常闻犬豕之声,若是盛夏,树冠蔽荫,游蜂飞舞,流水潺潺,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,可惜,正值寒冬,田地无青色,溪水结薄冰,枝落叶积,踩之沙沙作响,轻盈干涩。
农人见她穿着,远远避开。
又见四五个粗衣麻絮之徒,相聚谈笑。夏云鹤欲上前,众人见状,纷纷携锄头扁担,四散离开。
她站在原地,有些手足无措,低头打量自己,叹口气,一套衣服,将她隔在众人之外。许子怀啊,许子怀,找你可真是难。
正摇头叹气,迎面走来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。头顶破旧草笠,身着补丁青布脏棉袄,背一个巨大的紫穗槐背筐,满面尘灰烟火,十指黢黑。
慢慢从夏云鹤面前移过,又撤回来停在她旁边,上下打量她几眼,卸下背筐,用脏袖擦了擦额上汗水,主动问她,“娃娃,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?”
筐中是墨黑的炭块,楚国冬日,多在北山伐薪烧炭,这位老人正是一员卖炭翁。
夏云鹤向老人长揖,老者连忙后退几步,怕弄脏她的衣服。
“老丈,请问您可见过一个名唤许行的人?”
“许行啊。”老人微眯眼睛,抬头回忆,“他是一个代笔先生,平时帮人写写家信什么的。”
夏云鹤闻之一喜,却听老人讲,“不过,他不在这里住。”
夏云鹤刚挂上眼角的喜色又下去,又听老人道,“这里是上河村,他住下河村,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个两里地,一片乱蓬蓬的地方,许行就住在那里。不过,那地方乱,你这个娃娃找他干嘛呀?”
夏云鹤随便胡扯了个理由,喜滋滋辞了老人往下河村走去。
说是村,到了地方,夏云鹤才发现,这是一片三教九流之渊薮,流民、兵痞、行脚商人、牙婆、掮客、杂耍艺人群集,五方杂处,萃聚一堂。屋宇错杂,门窗狭小,或木板,或土坯,或枝条围构,屋内景象朦胧,环境幽暗。间或有嬉笑怒骂,百货交易,喧嚣之声不绝于耳,繁华甚于上河村。
她衣着惹眼,众人无不斜眼看她。更有好事者围住她,嘬起嘴唇,冲她吹口哨。
夏云鹤不动,默默亮出腰间银袋铜鱼符,这些人登时缩头退散。
配鱼符的,不是亲王,就是朝廷命官。这下河村就有一个配鱼符的,他们都见过。
一时间无人敢上前,面面相觑。
夏云鹤也不多言,只问了一句,“许行呢?”
众人互相看看,并不搭话。
她缓缓从囊中掏出一片金叶子,众人顿时瞪直眼睛,一片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,却还是无人敢应。
一个不够,那就再加,当她加到五个金叶子时,有一獐头鼠目,涂脂抹粉,身形矮小的伶人,从围观人群钻出来,高声道,“许行在那边街巷最大的房子中。”
众人乱扯矮子头发,捂紧他嘴巴,气吼吼骂,“你想害死我们吗?”
夏云鹤不理他们,留下金叶子,向众人拱手致谢,提袍欲往。
又被人拦住,这好汉虎背熊腰,光着膀子,肌肉棱角分明,热气蒸腾,凶神恶煞,身形逾夏云鹤两头,与之一比,她显得犹如纸片,只待大汉轻轻吹口气,便可飘荡三丈之遥。
这人道:“这位官爷,您找许行干什么?为公事,还是私事?”
夏云鹤垂眸,静默片刻,如实相告,“私事。”
只听旁边有人故意大声嚷嚷。
“许行怎么这么抢手啊?”
旁边有人回,“长那样能不抢手。你长那样,你也抢手。”
众人闹作一团,挤眉弄眼。
夏云鹤觉得古怪,向大汉拱手行礼,这人看了她动作几眼,嗤笑,“官爷跟许行一样都是书生啊。”
她心中生出疑问,暗自计量,道,“这位好汉,某闻子怀感染风寒,特来探望。”
“他也喊子怀,不怕......”
旁边有人捂住这人的嘴巴,这人挣扎哼哼两声,吞下剩余的话。
夏云鹤皱眉抬头,看向众人,问,“诸位好汉,怎地不能喊许子怀?”
众人一副戏谑看戏的表情,嘻嘻笑着答她,“官爷您自个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
说完,也不管她,转而哄抢伶人手中的金叶子,又打又闹隐入尘嚣深处。
她重新整理心情,拾步往众人描述的地方走去。
刚至隘巷口,便闻里面争吵声,巷口聚了一圈人,摞起脑袋,伸长脖子往前探听,时不时低头窃笑。
夏云鹤侧耳听了会,依稀是什么“你滚你还想逼死我吗!”之类的话语。
她微微皱眉,拍了拍旁边一探头探脑的姑娘,问道,“这位姐姐,前面是怎么了?”
女子转身,眼睛一亮。
这女子涂着廉价的口脂,脸上油彩斑斓,领口微开,凑近会有一股浓烈的花香。
夏云鹤鼻尖痒痒,打了个喷嚏,咳嗽几声。她忽然有点后悔,便往后退了一步。
哪知女子一把拽住她,缠上她手臂,使劲将她往巷口另一侧带。嘴里娇滴滴喊着,“郎君咱们去那里,奴家慢慢告诉你。”
夏云鹤眉头一跳,心下慌乱,急急挣脱,这女子却越缠越紧。她连连后退,终被逼至墙根,双手合十求饶,“姐姐恕罪,我与你一样。”
女子愣了一下,挑眉打量几眼,失了趣,松开她胳膊,翻了个白眼,啧一声,“晦气”。
夏云鹤忙将身上钱囊塞到女子手中,连声道歉。
女子嫌弃地嘟囔,却是收了绣金钱袋,态度也缓和下来,“扮成男子干甚,别不是来找许行的吧?”
听女子这么说,夏云鹤心中大喜,又扫了一眼前方看戏的人群,对女子略微一拱手,道,“我是许行旧友,多年不见,特来拜访。”
女子看着不远处的小院陷入深思,转头眼含怜悯看她,示意她附耳过来。
“妹妹,见你年纪小,像是大户人家女儿,有些腌臜事情就不给你讲了,只劝你一句,天下好儿郎多的是,莫要吊死在一人身上。”
夏云鹤瞠目结舌,没咂摸出这人意思。
正想着,晃眼看见陈海洲阴着脸从小院出来,女子忙拽着夏云鹤手腕背过身,装作一对狎昵无间的野鸳鸯。
待陈海洲走后,女子又语重心长对她讲,“妹妹,瞧见刚才那个人了没?把许行看得死死的,不准别人靠近一步。有一次,运夜香的老芋头就路过停了会,那老长的一柄刀擦着老头头顶飞过,定在对门廊柱子上,至今还留下这么深的印子。谁敢惹他啊,你的许郎呐,早就是......”
她故意卡住话尾,笑了笑,“听姐姐一句劝,剩下的你也别问了。”
女子摸着她领口绒毛,又拉起她袖子仔细摸摸,发出啧啧赞叹声,连连感叹,“都是女子,怎么你的命就这么好。”
夏云鹤算是听清楚了,许行和陈海洲才不像墨柏先生讲的二人情谊深厚,而是抱背之欢。
忽然一人大力将她与女子分开。
夏云鹤恍神,看清来人,惊了又惊,张着嘴生生将那个“七殿下”咽了下去。
谢翼恶狠狠瞪着女子,死死攥住夏云鹤衣角,像一只露出獠牙的小狼。
女子故意摸摸他的脸,逗他,“呀,真凶啊。”
谢翼一巴掌拍落,阴着青涩的声音警告女子,“脏。”
女子愣了愣,轻嗤一声,又抬眼看了谢翼攥紧的衣角一眼,故意贴近夏云鹤手臂,“小毛孩子懂什么?”
谢翼又狠狠推开她,“离先生远点。”
女子笑了声,反复打量夏云鹤,“先生?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人呐,一天天真是,我多管这闲事做什么。”说完,翘着兰花指,勾着钱袋,摆腰款款离开。
夏云鹤有些心虚地看着谢翼,忽觉不对,她扯过少年,低声正色问道,“殿下怎么会在这里?”
谢翼很不开心,可看到夏云鹤一脸担忧看着他,刚才看见的不快,也消失了。
低头小声回答:“醒来就到这里了。我是从一间屋子逃出来的,看见先生,就一路跟着。”
这些人......她叹口气,此事得禀告圣上了。
私拐皇子,什么人这么大胆,他们是疯了不成。
夏云鹤留意了一下许行紧闭的大门,抬头眯眼打量一下落日天空,抓紧谢翼手腕,道,“趁宫门还未落锁,得赶快回去。”
谢翼却使上左性,甩开她的手,皱着眉头睁大眼睛问她。
“先生会不要我吗?”

夏云鹤伸手试着去拉谢翼,却被躲开。
少年仰起头,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执拗。
“先生会不要我吗?”
“殿下。”夏云鹤从未觉得谢翼如此难缠,她宁可谢翼与她一样都是重生,这样,在交流上也能方便不少,而不是现在鸡同鸭讲一般,还要哄孩子。
私拐皇子出宫,那些人当然知道是重罪,若是发现人不见了,更加担心行迹败露。
他们会做什么?
定然大肆搜罗整个下河村。
直到找到谢翼为止,不论死活。
不会给七皇子张口回禀天子,暴露他们的机会。
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,能威胁到谁?非要这么置他于死地?
自己这个走两步喘一口气的病秧子,万一撞上这些人,肯定保不住谢翼。
他们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,在宫门落锁前赶回宫中,争取天子庇佑。就算和惠帝再不喜欢七皇子,对于这种挑战皇家威严的事情,也不会坐视不管。
至于许行......夏云鹤望向隘巷深处的住所,心中暗叹,来日方长。
她理清了思绪,蹲下身,耐心开导谢翼。
“殿下,此事复杂,我们先回去,面见陛下。”
“先生会不要我吗?”
谢翼攥紧她衣袖,倔强地望着她,非要听到一个答案。
少年的眼睛亮如点漆,眼中装的却是小心翼翼的试探,他不动,不避,轻耸肩头,静静等着。
蓦地,想起死后火光中所见,人是那个人,眼睛是那双眼睛,一个凶狠,一个委屈,但底色都是倔强,依稀又看见那些尸山血海,夏云鹤心头一软,摸了摸谢翼脑袋,低下头,轻声笑着说,“不会,殿下,臣不会丢下你的。”
只一句,便如冰雪消融,阳光洒洒,哄得谢翼卸下心防。
他得了想要的答案,软了眼神,抓上夏云鹤的手,又变成乖巧谦和的模样。
夏云鹤起身,一阵目眩。
少年伸手扶住她,语气染了几分焦急,“先生。”
这几日费尽心思撰贺词,消耗气血,甫一起身,难免头晕眼花。
夏云鹤摆摆手,低低说道,“殿下,臣没事。”
刚起身,街面上的喧嚣声便如潮水一般涌来,伴随着陶瓦碎裂,一众地痞正肆虐,他们边砸边驱人,混乱正向她和七皇子所在之处扩散。
两个头戴一样破皮帽,着粗衣短褐的人,往她与七皇子的方向踱走。
夏云鹤低眉略思,揽过谢翼肩膀,只觉少年过分瘦弱,轻轻皱了下眉头,用斗篷遮起来护住他,侧身贴墙站立。
一人叹了口气,揉着眼,打哈欠,“每次卖牙口,都这么有病。”
另一人道:“听说是牙口丢了大张旗鼓地找呢。”
二人看了她一眼,见神情冷峻,裘服耀眼,以为是来狎妓的贵公子。躲着她走开了。
谢翼露出脑袋,耳尖绯红,想来是有些闷。
夏云鹤摸上他额头,与少年拉开距离,道,“殿下恕罪,是臣失礼。”
谢翼含含糊糊嗯了一声,低头不看她。
环顾四周,夏云鹤发现他们二人陷入一片死胡同,往前会撞上盲流,后退,则会退到许行屋子那边。
许行......择日不如撞日,她牵住谢翼的手,正想往许行院子中去,一人猛然拉住她。
夏云鹤惊了一跳,回头一瞧,竟是刚才那女子。
此刻,她洗净铅华,巧笑盈盈,小声说道,“你想往那里走,不要命呐,跟我来。”
夏云鹤还未反应过来,这女子就拽着她胳膊往旁边带,她远远望了一眼那屋子,暗暗叹口气,可望不可即,也收了心思,想着跟这位姐姐去躲一躲。
谢翼却不动,恨恨盯着那姑娘。
夏云鹤轻轻捏了捏他掌心,做出无声的口型,“殿下。”
他又红了耳尖,抱紧夏云鹤手臂,用眼神警告。
女子翻了个白眼,没理他。
穿过层层破屋,左拐三次,来到一处萧条小院前。女子从门下青砖摸出一把铜钥匙,肩膀将门一顶,一手握锁头,一手抖着钥匙对锁眼,摸索半天,“咔哒”一声,推开门,门板晃了两下,不是很牢固。
院子不大,有屋舍一间,为女子居所。除外,空空荡荡,再无其他。独东墙一片洁白,毗邻一户院落,屋脊高耸,与周围格格不入。
那是......许行住的地方。
夏云鹤注视此壁,许行与陈海洲关系复杂。自己欲寻许行,又不想被陈海洲察觉。或许,翻过此墙,就能揭晓心中之谜。
女子看她望着墙,以为夏云鹤思君。常言道,思君令人老,她也思君,可惜镜花水月,可望不可即。更别说还有陈海洲那个煞神挡在前面。
瞬间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味道,便故意揶揄夏云鹤,“你想翻过去呀?”
夏云鹤被戳破心思,回头,笑了笑,长揖一礼,问道,“不知姐姐如何称呼?”
谢翼神色微变,抬头看向夏云鹤。
女子调笑,摸上她的衣袖,“你问我呀,唤我三娘就好。”
谢翼气呼呼走过来,推开女子,“离先生远点。”
夏云鹤急忙拉住他,微皱眉头,轻声说道,“不可如此。”
三娘哈了一口气,挽上夏云鹤胳膊,哼一声,“我是看在金叶子的面子,平白无故收人钱财良心不安。再说,也是图你——先生,你只是顺带的。”
“你!”少年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,恶呼呼地就要去打三娘。
夏云鹤急忙挣脱开三娘手臂,按住谢翼。
忽然外间传来砰砰敲门声。
三人齐齐一愣,三娘皱起眉头,正想前去开门,反被夏云鹤一把拽住。她对谢翼使了个眼色,指了一下隔墙处。
谢翼心领神会,几步蓄力翻上墙头,落到许行院中。
听得墙那面发出问询,“你是谁?怎么......”便再无声音。
夏云鹤回过头,三娘有些愣神,呆呆看着她,“翻,翻过去了。”
本也想让三娘帮自己也翻过墙去,却听“哐当一声”,门被人一脚踹开。
几个面目凶恶的汉子冲进来,围住二人。
门口挤着四五个看热闹的闲汉,集市上见过的矮个儿伶人、光膀汉子都在其中。
众人拥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壮汉,后面跟了位细眉白脸的戴巾郎君。
夏云鹤定睛一瞧,居然是那日在暗香宫里撞见的内侍,他一身时下最新的宝蓝绸镶金边圆领棉袍,鼻孔朝天,看到夏云鹤差点惊呼出声。
壮汉挥手,“搜!”
几位暴徒撸起袖子,举起三娘院中不多的几个陶罐,准备大干一场。
夏云鹤皱起眉头,厉声喝止,“住手!”看向躲在恶徒身后,那位脸色白上加白的内侍,“那位公公,你干什么?”
众人齐齐一震,举着瓶瓶罐罐,呆在原地。
三娘也有些愣,拿着眼睛不断偷瞟夏云鹤。
白脸内侍眼睛乱转,抱着手,佝着腰,小跑到夏云鹤前面,“夏大人。”
三娘张大嘴巴,看看夏云鹤,瞅瞅众人,又扫了几眼卑躬屈膝的内侍,捂紧嘴巴,默默退到一旁。
“嗯。”夏云鹤掀起眼皮看了内侍一眼,声音波澜不惊,“公公别来无恙。”
这人连连点头,眼睛却往三娘的屋子中飘,笑着说,“既然夏大人在此,小人不打扰。”
夏云鹤却喊住他,颔首微笑,“公公若对那屋子感兴趣,不妨去看一看。”
这内侍连称不敢,却是飞速推开三娘的屋子,探头往内细细打量一番。
......
目送众人出门,来时如潮,去时匆匆。
又听外间隐隐约约交谈。
“找遍了,都没有,怎么办?”
“找遍了?”
“呃,就剩许行那里了。”
“那肯定就在那里,去。”
“可那人在啊。”
那人自然指的就是陈海洲。
“怕甚?他今天走了,还能回来不成。”
外面窸窸窣窣一阵,便再没了声音。
三娘拍着胸口走到她身边,前后左右,上上下下打量她,又拉起她手臂,眼中露出羡慕,“你是宫里女官?”脑子一转,指了指墙那边,“那,刚才那位......”
又蹙眉细思,“他喊你先生?你不是女官。”然后,又陷入困惑。
夏云鹤看她还在沉思,暗自思索,今天这事一传出去,恐自己女子身份暴露,便拉住三娘的手,细细嘱咐,“姐姐,我也有难处,看在金叶子的份上,你可得对我的身份保密。”
三娘嘻嘻笑着,掐了掐夏云鹤脸颊,“这有何难?像你这般俊的,扮男扮女都好看哩。”
“可是,”她眼珠一转,“可是郎君呐,我可贪心,这几片金叶子可是不够的。”
夏云鹤推开她的手,微笑看她,“不难。”
忽然,许行院子中传来骂声。
“你们干什么?!”
只听刚才的壮汉恶声恶气说道:“找人!”
他们动作怎么这般快?
夏云鹤心里一揪,想攀到墙头上,探看七皇子情况如何,但是她上不去,急得在墙下团团转。
三娘心中一动,搬来木梯。
她大喜,正欲扶梯而上,忽然听到墙壁对面传来陈海洲阴恻恻的声音,“你们想怎么死?”
这家伙竟然去而复返。
三娘急忙又将夏云鹤从梯子上拉下来,二人挪到旁边,贴在墙壁上探听。
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害怕,颤抖道,“陈爷饶命,误会!”
“噗!”
夏云鹤抖了一下,刀子捅进肉里才会发出这种响动。
紧接一道凄厉的惨叫,一片齐齐抽气声,然后爆出高亢尖锐的尖叫,震得人耳膜发疼,轰隆隆好一阵,随后静了下来。
夏云鹤摸了摸自己耳朵,又听到许行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,“你,你......”
“扑腾”,一声重物坠地。
陈海洲惊慌地大喊,“子怀!”
......
四周寂寂,只剩枝头老鸦嘎嘎二声。
夏云鹤舒了口气,卸下精神,举袖擦了擦额上虚汗,咽了口唾沫,揉捏睛明。幸好陈海洲出现,及时掩藏了谢翼。
又听到木门“哐啷”开启,脚步声踏踏十下,谢翼轻描淡写的话,从墙那侧传到这边,她的耳朵中。
“陈大人。”
夏云鹤心头一紧。

正月既望,上都又落了一场大雪,给本就浓郁的节日氛围再添一丝温情。
雪后初霁,空气中带着清凉。
夏云鹤一身梧枝绿素面束腰棉裰衣,手握一卷杂书,倚在檐下藤椅中。
闲观庭院落雪。
左手侧有一红泥火炉,炉上坐一只小陶壶,正发出嘶嘶水汽声。
她坐直,提起小壶,给自己续上一杯热茶。
轻吹茶上浮沫,慢慢嘬饮。
今日休沐,臻娘去西市置货,夏云鹤得空赖在院中,自斟自饮。
仰观苍穹,俯看杂书。这书是傅三爷留给她的,写的是关于夜不收常用暗语,一阵冷风穿枝,她掩唇咳嗽两声,紧了紧身上衣物,并不回屋,冷一些,能让头脑更清醒。
自重生以来,她有心改变,却不得不先低调行事,京中局势对她不利。
各方明面上没有动作,可从四皇子的暗示中,能窥见党争激烈。
朝中本来只有一股势力,就是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宾客,再加上定国公支持,太子在朝中根基稳固。
上辈子夏云鹤为太子师,与他们同在一条船上,都是体面人,互相客客气气。
如今,自己选择七皇子,一个七品小官,敢驳太子面儿,自有人抢着替主子出气,都不用定国公动手。
当前的情况,用十二个字形容最贴切不过。
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
她握紧书卷,起身在院中踱步。时不时抱臂沉思。
所有人都认为,太子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,一切都得围着太子,替太子出谋划策,铲除异己。谁也不知道,楚国就亡在太子手里,她亲眼见过。
人间惨状,不忍细思。
夏云鹤抬头呼了一口气,甩了甩头,将这些悲惨的记忆赶出脑海。
可手中的书再看不下去,她窝进藤椅,拄着扶手,支起下巴。
傅三爷走了已有月余,不知边地具体情况如何?
抬手揉揉眉心,起身去庖屋换了壶新水,抓了把谷子,随意洒在檐下,没过多久,就有十几只,肥嘟嘟的麻雀,飞到檐下挤在一起,低头啄食,偶尔蹦跳到雪地上,留下浅浅爪印。
夏云鹤展了展腰,重新窝进藤椅,将书盖在脸上,闭起眼睛,斗吧,兵来将挡,水来土屯。
近些年,诸位皇子都长大,以万贵妃娘家为首的工部尚书万敬一派,支持五皇子,这是明面上的。
四皇子母妃出身不高,在宫内一心吃斋念佛,不问世事。四皇子像一个富贵闲人,成天吃喝玩乐。生在皇家,就没有真正的富贵闲人,元日的事情表明,他的心机远比太子、五皇子深得多。
现在,夏云鹤支持七皇子,久为质子,不引人注意的七皇子,被当成第四股势力,加入这场混乱的斗争。对于那些人而言,根基未稳的七皇子最好对付。
她突然生出一丝歉意,如果那日没选七皇子,那个少年想必会有自己低调的生存方式。等到十七岁再去边城一展身手。
眼下的情况,不知道七皇子能撑到几时?她得......
脸上的书被人拿开,臻娘大咧咧的嗓音钻进夏云鹤耳廓。
“公子哎,外面滴水成冰的,你不套件氅衣,坐外面干甚嘞?前段时间风寒刚退,怎地这般不省心?”
夏云鹤有些心虚,坐起来,一口饮尽杯中茶,捂着脸颊道,“我出来不多会儿。”
臻娘摸了一把她后背,眼神一暗,眉毛拧成一团,看着她,叹口气,“唬我,衣裳都冰成这样。”
见臻娘生气了,夏云鹤缩了缩脖子,起身想拿回书,然后进屋。
臻娘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,往后一躲,拿远书,接着说,“公子,你晓得你身体不好,还敢这么坐外面,老夫人知道,又该伤心。”
夏云鹤有些头疼,顾不上烹茶赏雪,只期望臻娘不再念叨。她扫了几眼妇人,发现臻娘膊间篮子空空如也,便问道,“今日怎地没买菜?”
臻娘果然被引歪话题,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,“哼,公子不知,西市物价翻倍,摊贩更是嚣张,说‘要买就买,别挑挑拣拣’。真是气人,哪有买菜不能挑拣的道理?还有一个小童撞我腰上,把人家菜摊打翻。摊主不依,菜钱全赔给那人。”
“菜没买到,倒碰一鼻子灰。”臻娘气鼓鼓拉下脸,沉默了会儿,一拍脑袋,又记起什么,喊了一声,“对了,公子,那孩子给了我一封信,说交给您。”
说着,从怀里摸出信封,接着絮叨,“我看上面写着公子名字,就带回来了。那小孩给了信,噌一下就没影了。公子您说怪不怪?”
夏云鹤点点头,觉得她讲的很有道理。伸手接过信封,信封上书“夏公逸之尊鉴”,拆开是一个金叶子,和一撮红绳绑起的头发,信上写着“久闻公之大名,思念过甚,望今日申时一刻至五味楼一叙。三娘拜上。”
五味楼是上都有名的酒楼,汇四方宾客,集湖广百味......夏云鹤眉心微动,三娘?
这语气并不像三娘会说的话。
她翻出信封正面,盯着那几个字细看,突然灵光一闪。
夏公逸之尊鉴......逸之......
她从未对三娘讲过自己的字,这信......有人借三娘之口前来请她。
夏云鹤又坐回藤椅中,轻敲膝盖,心中琢磨,幕后之人或许是太子、四皇子或万贵妃。
四皇子的话在她耳边回响,“你不做选择,自会有人帮你做选择”。夏云鹤轻笑一声,她的选择早就做好。
正思索着,臻娘往她腿上盖了一张小毛毯。
妇人绑了襜衣,准备去做饭,有些宠溺地看她,“公子要看雪,也要注意保暖嘛。”
夏云鹤轻笑,手中摩挲金叶子,指尖的红绳牵着青丝轻轻晃动。又凝眉细看信封上的几个字,只见字迹笔力苍劲,气势凌冽,像个男子书写,这幕后之人......
四皇子的字她没见过,太子的字倒有这个气势。
若是太子邀约,背后定有定国公参与。
夏云鹤仰望天空,深知若有定国公参与,自己现在难以与之匹敌。
如果不去,这些人顶多说她不识好歹,却也无可奈何。想到这里,夏云鹤笑了笑,那便不去了。
她往藤椅中一靠,心情舒畅,按臻娘的话,让他们自己跟自己玩去吧。
臻娘走过来,又道,“公子,那孩子走时,还说了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夏云鹤轻飘飘问道,丝毫不在意。
臻娘皱起眉头,道,“那孩子说,‘不来,再送过来的是那姑娘的手’。”
夏云鹤惊讶地坐起,“臻娘,你没听错吧?”
“哪能?我耳朵灵着呢。”
夏云鹤低头思忖,前世她是太子师,太子虽然心胸狭隘,可接受的是皇家教育,绝不会说出这么露骨暴力的话。
这人不是太子,也不是定国公。
不去,三娘或有生命危险,去,或许会进入这个人的陷阱。
想起三娘笑意浅浅,充满活力的模样,夏云鹤眉头又皱到一起。臻娘在一旁道,“公子,去吧。我陪你一起。我力气大,要是打起来,我护着你。”
夏云鹤眼底染上一层冷意,脑中浮现一个身影。她不去,不会损失什么,若真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,三娘恐怕性命危矣。古语讲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”,若三娘真被取了性命,落在朝中重臣的耳朵里,一准参她寡恩薄义、私德不正。
她瘫在藤椅中,跺跺脚,感到有点气愤。这么说来,还真得会一会那个挟持三娘的幕后之人。
......
申时一刻。五味楼。
夏云鹤独自赴宴,身着白狐披风,跟随侍者来到二楼雅间。
厢房富丽堂皇,金粉涂壁,上藏四合如意暗纹,地面铺设深红牡丹锦簇毛毯,酸枝木桌椅配刻丝团花桌椅帔,三娘坐在桌旁,美人画屏分隔室内空间,屏后有榻,隐约有一人影。
桌上金杯花盏,盘中金玉珍馐,银鱼青笋,什锦米团,湖广白虾,红糟鹅掌......各色果子、糕点铺满整桌,无有空隙。
三娘脸上有鞭伤,看到她,眼中露出光亮。轻做口型,“陈——海——洲。”
夏云鹤眉眼微动,心中暗道,果然。又静了静心,解下狐裘,不露声色坐在进门圆凳上。
转头看向屏后的人影,缓缓问道:“阁下为何不现身?”
陈海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,“夏大人,果然重情重义。”
“陈大人此举,什么意思?”
陈海洲从屏风后绕出,鎏金冠,鸦青湖绸,腰间松垮垮挂一个香囊,一副风流纨绔子弟模样,只是眉眼间的阴鸷,暴露出他并非好相与之人。
他挥退小使,闲庭信步,给夏云鹤斟酒,扬眉笑道,“夏大人,多日一别,甚是想念。”
杯中秋露白,味醇香冽。
陈海洲坐回主位,又道:“秋露繁浓时水,我是个粗人,不懂这杯中物有何特别,请夏大人品品。”
夏云鹤含笑看向陈海洲,举杯侧身,以袖遮口,微仰,悄悄将酒水倾到手帕上,塞回袖子中。她擦了擦嘴,慢悠悠说道,“陛下赐给陈大人佳酿,某不敢再酌。”
陈海洲坐直身体,给自己倒了杯酒,一饮而尽,笑道,“不如烧刀子痛快。夏大人也不痛快。”
夏云鹤轻笑,眉眼舒朗,“某是文官,自然比不得陈大人豪爽。”
陈海洲哈哈大笑,看了眼三娘,又看向夏云鹤,上下打量她,盯着夏云鹤,双眼锐利。
他意有所指,带着强烈压迫感,“我曾听过一句话。”
夏云鹤不动声色,嘴角含笑,静静听他下文。
只见陈海洲又斟满酒杯,一口饮尽,冷哼一声,“双兔傍地走,安能辨我是雄雌?”

万物更新,旧疾当愈。
上都城在瑞雪和爆竹声中迎来元日。
今天初一,按照旧例,得入宫拜见皇帝。
宫内张灯结彩,夹道有宫人扫雪,人人都着新装,脸上也是喜气洋洋。
走廊挂八角宫灯,绘龙凤,山水,花鸟,松柏等图案。宫内角落、湖边树上皆挂灯笼,式样繁多,简单如七巧灯、荷花灯,繁缛像走马灯,逼真有动物灯。灯下悬灯谜,供春节宫人游戏,也方便帝妃观赏。
乾清宫前丹陛上,矗立一对巨大的万寿灯,灯楼金漆粉饰,楼内有六扇面,绘仙人姑子,绕灯柱转动,仙人踩云雾,缥缈于飞。灯楼下有云托,上有八叉蹲龙,龙口衔环,可挑灯联。灯联正反面皆有文字,共十六幅,每联两幅对仗工丽,歌舞升平、吉庆祥瑞等内容一一铺排。
殿内有缡纹和花叶纹装饰的“大吉”葫芦瓶,取福禄谐音。有名家所绘岁朝图,寓意吉祥。
夏云鹤跟在诸位大臣身后,朝贺,献礼。
和惠帝用赐福苍生笔在龙笺上写下第一个福字,贴在乾清宫,并撰写多幅“福”字,或贴于其他宫室,或赐给几位老臣。
又御笔亲书许多春条,二字有“迎祥”,“平安”,四字有“时和仁寿”,字数多的有“宜入新年千秋万喜大吉”。
各宫门口贴了年画,摆了盆景......无一不精美,无一不讲究。
而后,赐宴,祈愿,一整套流程下来,已近天黑。
灯饰陆续被宫人点亮,和惠帝也准臣子们回家。因为接下来,是皇帝自己的家宴。
殿外候着教坊司伶人、乐师,届时,伶人和雅乐起舞,皇宫内也会一片欢腾。
夏云鹤步上夹道,忽被一位小宦官拦住,说七皇子有事相告。
她颇为疑惑,但还是跟上小内侍,七拐八拐后,小宦官居然不见了。
亭阁雪厚,少人打扫,四周萧索,寂静无声。
夏云鹤暗道一声糟了,心中擂鼓,想原路返回。绕过假山时,无意瞥见万贵妃和陈海洲,二人身边再无旁人,远远站在假山下,万贵妃拥大红春绸貂皮斗篷,金钗步摇,雍容华贵,笑得和蔼,陈海洲身形高大,背对夏云鹤站立,忽得面朝万贵妃跪到地上。
此地雪深,他直直跪下去,又一个头磕下,砸出一个雪坑。
万贵妃笑着扶起他,看起来亲切非常。
夏云鹤意识不妙,便顺着来时脚印慢慢往后退,尽量不发出声音。
假山触之冰滑,冻得她手指通红,退到三岔路口,她停住脚步。此处原只有她一人的脚印,现在,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全是脚印,纷杂难辨。
四周景色相近,人声寂寥,皆为一样亭阁,她站在原地,心中发抖。
猛地,她回忆起来,此处名为同样亭,三路相连,三座亭阁,样式景色相同,身后假山重叠,几圈转下来,她额上冷汗涔涔,已分不清何为来路,何为去路。
若一直待在此地,遇到万、陈二人,自己又该如何?
天色渐黑,夏云鹤提起衣角,咬牙选了一条路。没走几步,又被两个生脸内侍拦住。
身后传来细微“咯吱”踩雪的声音。
“夏大人从何处来?去往何处啊?”
夏云鹤转身回看,借着内侍所提灯笼,认出了来人。灯光掩映下,是锦帽貂裘的四皇子。
他手中把玩一盏小莲花灯,唇角笑意浅浅,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,只是眼睛稍微有点三白眼,看起来并不舒服。
之前领路的小宦官低头站在四皇子身后,默不作声。
夏云鹤按宫里规矩给四皇子行礼,四皇子扶起她,笑着说,“这奴才蠢钝,话传不清楚,路也领不对。”
又变了脸色,对那位小宦官冷冰冰说道,“夏大人找到了,你自己去领板子吧。”
小宦官退下后,四皇子含笑给她引路。
“宫内都忙,父皇忙祈福纳吉,万贵妃忙宫市名录,太子忙大宴宾客,老五又被禁足,老七每日背书,两位姐姐又领着六妹上山祈福,唯孤是个闲人,每日在宫里待着,时日一长,各地方也就熟悉了。”
拐了几个弯,穿了一片横生枝条、无人打扫之地,几人行至御花园湖边。
“夏大人今日幸亏撞见了孤,若碰到旁人,有意为难,闹到父皇那儿去,惹龙颜大怒,给这喜庆日子添堵不是。”
四皇子笑着看向她,湖边花灯亮起,一盏接着一盏,连成一条灯河,绕着湖堤,攀着宫殿树影,勾出一片灯火璀璨。
他托着小灯,轻挂在树梢,光点映在他脸上,落下一片斑驳。
夏云鹤默不作声,心里已将情况摸得七七八八,四皇子借七皇子之名,领她看了一场万贵妃与陈海洲密谈,又领她出来,想做什么?宫宴不久就会开始,他还要干嘛?
心中思量清楚,夏云鹤开口道,“四殿下,若无其他事,臣,先告退。”
四皇子稍稍提高声音,转头看向她,轻笑道,“夏大人急什么,孤只是好奇,老七的字在夏大人教导下,进步飞快,孤也爱字,想请夏大人指点一二。”
夏云鹤看着眼前这张笑得像狐狸一样的脸,不想再绕弯子,于是直截了当说道,“四殿下,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见她如此,四皇子也不装了,以目拨走几名内侍,轻笑,“夏大人知道当初谁把老七带出宫的吗?”
夏云鹤垂手而立,“此事已经查明,殿下何必再提?”
四皇子冷哼一声,捋上鬓角长须,盯上她眼睛,“人人都以为的,就一定是真相?”
若是要掰扯宫中之事,她并不想听,于是看向远处,正色道,“若无其他,臣告退。”
“站住。夏大人,”四皇子冷飕飕打量夏云鹤,点了点她肩膀,“太子。选弟子那件事,夏大人已经得罪了太子,老五虽有贵妃娘娘扶持,终归是没脑子,太子激他两句,就要去找老七麻烦。老七能躲过一次,日后又能躲过几次?”
夏云鹤不言,垂眸而立。
四皇子叹口气,又说,“哎,宫里头就是这样,还好,今年夏季,孤就能出宫开府,离开这个糟心地方。”
“只是......”他故意歪头看夏云鹤,随后皱起眉头,“夏大人听到这些,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?有点像提前知道一样。”
夏云鹤轻笑一声,“四殿下,不可妄言。”
“夏大人不信?哼,太子有句话送给夏大人,叫良禽择木而栖,老七虽刻苦勤奋,可无母族庇护,要不是夏大人选他,宫里谁能记起来这么一个人。下河村的事,只是太子一个小小的警告。”
“四殿下,为太子说客?”
四皇子笑了笑,从树上取下他的小灯笼,“孤只是带个话,毕竟到夏季,孤就出宫了。当然,若是夏大人赏脸,孤知道上都有家羊肉鼎做得极好,届时夏大人一定要来。”他看着夏云鹤顿了顿,又笑道,“嗯,夏大人不来也没关系。”
又握住她肩膀,贴近她耳旁,“水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。夏大人,有时候,你不做选择,别人就会替你做选择。”
四皇子笑而不语,拍了拍夏云鹤肩膀,笑着离开。
目送四皇子远去,一朵烟花恰好炸开在夏云鹤头顶,她仰首去看,夜空又接连绽开好几朵烟花,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充斥耳廓,震得她无暇思考,许久才回神,她揉了揉眉心,转身,却停住脚步。
七皇子谢翼从一棵树后缓缓走了出来,他今日难得一身新衣,剪裁也十分得体,只是眼中含着一丝狠戾,在无数宫灯照耀下,闪着点点寒芒,令人不由一颤。
他在望向夏云鹤时,这种狠戾神色又收了回去。
夏云鹤心中一凛,四皇子和她的话,不知道谢翼听到了多少,于是主动问道,“殿下是要去宫宴吗?”
谢翼走过来仰头望她,道,“先生,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开府?”
少年眼中含着点点星光,夏云鹤有些恍惚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,略微思索后,回答道,“皇子十五便可出宫开府,到时还要请陛下恩准。”
他低下头,喃喃,“还要两年。”
又抬起头,“先生,兵法上讲,以正合,以奇胜。奇正变化,无穷如天地,不竭如江海。这宫里,就如同书中所讲,阴谋,阳谋齐发,只是不见刀光剑影。万贵妃也只是看着和蔼,上次我听见她在假山背后说过,她害怕父皇因五皇子的事迁怒于她,以退为进,故意示弱。父皇有四个儿子,三位兄长都在为自己考虑,现在还要来争先生。若有一日,我......”
夏云鹤急忙打断他,“殿下,有些话一说出口就是灾祸,在宫内更该谨慎。”
她看了看周围,指向那些绚丽的宫灯,“殿下,书上讲的只是一部分,剩下的一部分,得靠殿下自己去悟。犹如这些华灯,挂着仅见其光。但取下灯笼,细察其构,就能明白制灯之繁。战事如人事,变化无穷,唯变不变。明局势,知奇正,不因对手强大而沮丧,也不因对手弱小而自喜,才不会陷入被动。世事无常,祸福相依。掌握可掌握的,才不会步入陷阱。做事不可无权谋,然不可只用权谋。权谋与正道相辅相成,权谋为用,大道为本。善战者无赫赫之功。”
她想起谢翼之前一晃而过的狠戾眼神,放柔声音,轻声道,“臣希望殿下,心怀仁义。”
巨大的烟花爆炸声,盖住谢翼讲的话,只看见少年嘴巴动了几下,又低头沉默。
待一轮烟花放完,得了间隙,夏云鹤才道,“殿下,臣有些迷路,可以送臣寻到出宫的路吗?”
谢翼抬头看她,张了张嘴,所有的话最终化成一个字,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