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娇娇比手语的动作顿住了。

她像是有些困惑，隔着屏幕点了点安旭的额头。

这是他们的情话方式。

代表着关心和迷恋。

安旭强忍着内心的酸楚，假装低头找东西，避开了虞娇娇的隔空触碰。

“修好了就行。”

他的态度显得冷淡。

虞娇娇眼里的疑惑又重了一些：阿旭，你怎么了？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。

“没有，你看错了。”

是不是一个人留在广市，不高兴了？

如果是以前，安旭为了不让虞娇娇担心，哪怕再孤独寂寞，也不会说出任何的抱怨。

现在却不一样了。

“是啊，大家都在团圆过年，只有我是孤家寡人，”安旭压着视线，“同事都在问我到底有没有谈恋爱，娇娇，你说呢？”

虞娇娇几乎没怎么犹豫：你当然是我的男朋友啊。

安旭抬眼望进虞娇娇的眼里：“那你愿意回来陪我过年吗？”

虞娇娇的表情变了一瞬，很快又扬起带着歉意的笑：

我恨不得立刻飞到你身边，可是怎么办呢？我怕那些高利贷的还会上门来。

只能辛苦你再忍忍，等过了年，我就回广市。

安旭一点一点地记下虞娇娇打出来的手语动作。

他是多么期待她会答应他，好的，宝宝，我这就回来。

可是没有，虞娇娇依旧在继续着他的谎言。

是啊，她要陪温云霄放烟花，要与他一同守岁，还要与他在正月初一去家乡的月老庙，敬上新年的第一炷香。

与温云霄相比，他安旭又算什么？

安旭看着屏幕中的那张脸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冷风灌了个透心凉。

他没法再心平气和地同虞娇娇说话，索性挂断了视频。

道路上嬉笑着跑过一对来度假的情侣，他们踩过厚厚的积雪，留下一串脚印。

安旭看向被踩陷的地方，纯洁无暇的白雪之下，是黑色的脏泥。

一如他和虞娇娇的爱情。

安旭踢了踢脚下的雪窝，忽然生出了一股冲动。

打开携程，退掉回广市的机票，转而买了前往海城的航班。

等待起飞的那段时间，虞娇娇接连打了好几个视频过来。

安旭统统没有接。

虞娇娇又改成了发短信：阿旭，你是生气了吗？

对不起，我一定会早点回来的。

阿旭，体谅我一下，好吗？

说到最后，她的语气已经透露出了不耐烦。

这也再一次让安旭认知到，当年那个把他从海浪里拖出来的女孩，终究只是个精心编造的假象。

机翼没入云层，气流的冲击下，机身前后颠簸，宛如置身波涛之中。

安旭又想起了初遇的那次坠海。

那是他刚到海城的第一个周末，温云霄以主人家的身份，带他去海边玩儿。

那是一处五星宾馆的私人沙滩，在场的都是温云霄的朋友。

安旭被嘲讽、被针对、被众多的富婆们抓起来丢进海水中。

衣服湿透，隐约露出了他的贴身红内裤。

嘲笑声接踵而至：

“不是吧，这年头还有人穿这样的内裤？”

“难怪说是山里出来的。”

“你别说，这模样看着还挺像出去卖的小白脸。”

有人突然冲过来，猛地拽住他肩膀，一把扯断了裤头的松紧带。

“嘿！快来一起研究研究。”

“别这样！”安旭拉着裤子，羞耻与绝望一同将他淹没。

虞娇娇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。

她穿过人群，跳进海里，将手上的毯子包裹住瑟安旭的下半身。

她无视那群富婆的恐吓和警告，一路以保护者的姿态护着安旭，带着他远离那些污言秽语。

于安旭而言，虞娇娇就像是迷途中的领航员。

他以为，他会跟着她一直走下去。

可是啊，她带他所走的，却是一条错位的岔路。

他在这条错路上已经走了太久。

如今，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，他也要迷途而返。




飞机降落海城，安旭打了个车，直奔温家。

作为海城仅次于司家的顶级豪门，温家的财力毋庸置疑。

安旭站在高大威严的雕花红木门外，静静地听着门内飘出的欢笑声。

温家正在举办新年聚会，时不时就有食物的甜香钻了出来。

安旭摸了摸扁扁的肚子，抬起手准备摁门铃。

嘭！

一丛烟花从高墙内炸向半空。

温云霄雀跃地呼唤：“爸、妈——老姐，快来看，放烟花了。”

几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紧随其后：

“哎哟，这天都没黑呢，放了也看不清啊，也就娇娇宠着你胡闹。”

“婉丽，你这话就不对了，儿媳妇宠儿子，你这当妈的，还责怪上了？”

“嘶——娇娇，你别把我的末日星光放了啊，我还留着钓帅哥呢。”

安旭的胳膊僵僵地举着，忽然就丧失了按下去的勇气。

他是温家的儿子，血脉相连的那种。

可他刚回温家的第一天，他的父母，他的姐姐，都用一种玩笑般的语气，轻飘飘地告诉他：

“外界都知道温家只有一个儿子，你就不用改姓了。”

“需要什么可以跟我们提，但别去跟云霄争，懂吗？”

安旭能理解温家的偏心。

毕竟是从小养到大的优秀儿子，比起他这个山里来的“陌生人”，普通人家都知道该怎么取舍，更别说还是利益至上的豪门。

可是，理解是一回事，会不会伤心，又是另一回事。

温家找上山要把他接回去的时候，安旭带着对血脉亲缘的憧憬，

告别五叔，来到了海城。

他以为温父温母也跟他一样，期待着一家人重聚。

结果呢，他们突然上山去寻安旭，仅仅是因为当初故意错抱婴儿的医院东窗事发，把温家牵了出来。

迫于舆论，温家才捏着鼻子接受了安旭。

安旭心灰意冷，在虞娇娇的鼓励下，离开温家去了广市。

他一度庆幸，尽管他得不到亲情，但有个愿意无条件支持他的女友。

为了回报虞娇娇的爱，安旭拼命工作，年前刚好存下买首付的钱。

去长白山的前一夜，他还梦想着复工后就买下房子，这样就能给虞娇娇一个家了。

美梦一朝破碎，真相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。

这个世上，根本没有需要他庇护的虞娇娇，只有把他耍得团团转的司小姐。

安旭垂下手臂，扬起头，站在墙外看绚丽多彩的烟花。

路旁的玉兰枝头，几朵莹白花苞被夜露打湿，也微垂着身子，只那花瓣，仍旧挣扎着想要盛放。

嘭嘭嘭。

各式各样的烟花窜上半空，绚丽得迷人眼，也消失得猝不及防。

安旭转身走入夜色，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。

户头上多了一笔林助理转来的感谢费，安旭决定对自己好一点。

他来到海城最有名的酒店，开了间360度海景房。

晚餐选的是海鲜大餐，付钱的时候，他拿出了虞娇娇的银行卡。

虞娇娇声称自己在一家机构当手语老师，工资全都打进了那张银行卡。

她把卡交给安旭，真诚地说：我把我的身家和退路全押给你。

安旭感动坏了，郑重地收下了银行卡。

在一起的三年，他从没动过卡里的钱，每个月还往里面固定存一笔。

也是难为了司小姐，为了演好穷丫头虞娇娇，还真找了个机构给她卡上“发工资”。

安旭自嘲地笑出了声。

手机嗡嗡作响，屏幕上亮着派大星头像。




安旭没有接。

按照这几天的观察，虞娇娇最多打到第三个。

可是今天却有些意外，虞娇娇一连打了7个，仍不肯罢休。

安旭皱紧眉头，迟疑着点下了接听。

安旭，你总算接电话了。

虞娇娇的样子好像很急迫，比手语的动作都比平常快了一倍。

我家这边的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，可以回广市陪你，你现在在哪里？

安旭狐疑地望向对方。

一个小时前，她还在陪温云霄放烟花。

安旭离开的时候，还听到她说明天要陪温云霄去泡温泉。

怎么会突然提出要回广市？

虞娇娇注意到安旭的表情，抬掌揉了一把脸，把那层焦躁一并抹走。

只余下款款深情。

安旭，之前是我不对，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广市，我想清楚了，我要回去陪你过年。

心头不由一颤。

理智告诉安旭，虞娇娇绝对不会为了他而抛下温云霄。

感情上，安旭却几乎没有自控之力。

刀叉在陶瓷盘里落下脆响，虞娇娇这才留意他的周边环境：

你这是在哪里？

安旭稳住情绪：“哦，我回海城了。”

虞娇娇瞳孔一震：你回海城了？什么时候到的？已经去过温家了吗？

一连三个质问，安旭刚刚掀起微波的心湖再度归于平静。

“今天晚上刚到的，我怕时间太晚，就没去温家，打算明天买点礼物再去。”

虞娇娇松了一口气：阿旭，我老家离海城不远，上高速也就一个小时，我现在坐车过去找你，明早我陪你一块儿回温家。

安旭听得有些恍惚。

年前，他和虞娇娇说好了，今年要带她去见家长。

温家夫妻没有把他当儿子看，可他们始终是他的父母。

终身大事还是得告知他们一声。

安旭计划的是，今年先带着虞娇娇见温爸温妈，正月头再带他回去看望五叔。

然后把天一门的秘密告诉她。

——那是安旭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
安旭是下定决心，要把自己从里到外，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虞娇娇。

他以为她是值得信任之人。

幸好啊！

在酿成大错之前，他总算看清了她的谎言。

安旭眼角发酸，视线都变得模糊了。

屏幕那边的虞娇娇微微一愣：阿旭？你怎么了？

安旭用力眨了两下眼睛：“因为感动啊，娇娇你真的太好了。”

虞娇娇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，眸光里涌动着复杂的光影。

她十指交叉，指节因用力而透着白。

等了一会儿，她才打出了挂断前的最后一句话：等我，一个小时后见。

她显得那般迫不及待，就像是思念恋人的纯情女孩。

可安旭哪里还敢相信她的“真心”？

一个小时很快过去，虞娇娇几乎是踩着点到的。

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，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。

然而，从温家赶过来，左右不过10分钟车程。

安旭的脑子里闪过两个字：“影后”。

虞娇娇扑进怀里时，他忍不住绷紧了双肩。




安旭尽量平静地应道:“不好意思，没带手机。”

虞娇娇笑笑:“看来苏教练相当专业，上雪道都不带手机，这样我就放心把云霄交给你了。”

安旭胸口又是一阵胀痛。

此时，他是多么庆幸自己戴了雪镜和口罩。

不至于把最丢脸狼狈的模样暴露在人前。

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雪板，声音几乎被寒风割裂:“请放心。”

虞娇娇没察觉他的不对劲，又跟温云霄黏糊了一会儿，才和她的朋友们去了高级道。

“苏教练，”温云霄歪着头唤安旭，



安旭刚回温家那年，被一群富婆们丢进了海里。

衣裤湿透，露出了紧身的红内裤。

富婆们疯狂嘲笑，说他是山里的野鸭。

还有人当众扯下他的裤子研究构造。

最为绝望羞耻时，是虞娇娇为他挡下了恶意的羞辱。

她贫穷、忧郁，还天生哑巴。

可她愿意为了他与全世界对抗。

安旭一度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。

直到那天，他听到自己的哑巴女友，用娇柔戏谑的声音同好友开玩笑：

“当年故意让你们扯了他裤子，要他没脸再留在温家，原本只是为了断绝他跟云霄争家产的可能性，没想到用力过猛，装过头了。”

“现在他根本离不开我，我还是再委屈委屈，继续装一阵子，免得他闹。”

“他要是气出病了，那心脏估计就不好用了。”

安旭没想过会在长白山的VIP雪道碰到虞娇娇。

更没想过，他这个聋哑人女友，原来不但听得见，说话的嗓音也很悦耳。

此时，她正微侧着脸，温柔地帮一旁的青年调整雪镜:

“云霄，发朋友圈的时候记得屏蔽安旭。”

“他一个人留在广市过年，指不定会无聊到翻看你们的朋友圈。”

温云霄不屑:“早就屏蔽掉啦，爸、妈，还有姐姐，全都没有对他开放权限。”

他们的玩伴大声调侃着:

“娇娇姐真是无敌影帝啊，竟然能装这么久的哑巴，还是个脸盲哑巴，哈哈哈。”

“我每次看到娇娇姐假装不认识安旭，我就忍不住想笑。”

“娇娇姐，你打算什么时候自曝啊？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安旭的表情了。”

温云霄笑着搂住虞娇娇:“好了，你们别太过分哦，虽然娇娇说安旭又小气又恶毒，但真要讲起来，他才是真正的温家少爷诶。”

哄笑声半分未减:

“他算什么温家少爷？没听说过一句话嘛，不被爱的，才是冒牌货。”

“更何况，他还是在山沟沟里被神棍带大的，啧啧，叔叔阿姨都觉得丢脸吧。”

“对嘛，要不你问问跟温家有婚约的娇娇姐，她愿不愿意嫁给安旭呗。”

温云霄低头，勾起虞娇娇的下巴:“娇娇，你说呢？”

虞娇娇娇嗔低笑，轻轻为温云霄裹紧围巾:

“我就是为了防止他跟你抢，才故意留在他身边的。”

“要不然，以安旭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，我怕你吃亏。”

“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，我的心，都只认你。”

一群人起哄地喊着“情圣”。

雪地里，穿着粉色毛绒上衣的女孩，小鸟依人地靠进长腿帅哥的怀里。

画面唯美极了，像是童话故事。

安旭却无力欣赏。

他只感觉这长白山的风雪，已经刮进了他的心海。

原来，他以为的穷女孩聋哑人，就是海城首富司家的小姐。

他在她的心里，竟一直都跟“恶毒”、“小气”、“睚眦必报”这些词汇，划着等号。

安旭捂住心口。

羽绒服内袋突然硌得胸口发疼。

摸出那枚磨得发亮的银戒，冰凉的金属在掌心刻出月牙形的红痕。

这是虞娇娇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。

彼时他们挤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，

她红着眼，给安旭打手语:

以后攒了更多的钱，我们再买钻戒。

假的。

什么又穷又哑，什么脸盲抑郁。

全是假的。

就连名字，也是假的。

安旭看着飘飞的雪花，心比眼更冷。

他扭头走回更衣室，锁上门。

属于他的置物柜里，装着一只绣着五帝钱花纹的布袋。

安旭捡出半支香，点燃。

青烟直直往上升起，又在安旭的一个响指中，蓦然停顿。

一道慈爱的嗓音悠悠响起:

“点香传音，阿旭，你不是立誓再也不用玄术了么？现在为什么又破戒？”

安旭露出苦笑:“五叔，是我天真了。”

为了能跟虞娇娇在一起，他跪在祠堂大殿整整七个日夜。

终于求得五叔点头，封断他的灵脉玄门。

自那以后，他就变成了百病缠身的病秧子，三天两头发烧咳嗽。

若他能熬过三年，就能做回普通人。

如今，恰巧离整三年，只差一天。

安旭眼眶发胀:

“五叔，我决定了，我要回来继承天一门。”

“请您抹除我的所有人间痕迹。”

“此后，我愿断情绝爱，永不入世。”

那道声音沉默了许久。

千言万语，最终都变成了嘴边的一声叹息:

“抹除咒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生效，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，去好好告个别吧。”